考慮了幾秒,他把甯書郢扒在自己肩膀上的細瘦的手指頭撥開。他說:
“那你快些上來,給我騰出洞口。去遠一點的地方等我。我下去把它背出來。”
甯書郢立即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來。
“不用你。等着我吧。”——甯書郢記得自己答應過的誓言:凡事都要征得陸霄的許可。但是他從未動過請陸霄幫忙的心思。
隻聽哧溜一聲,黑暗中,男孩很小的身體就沉默地滑下去了。陸霄并未來得及抓住他的手。
陸霄感到自己又一次被耍了。轉瞬之間,那個洞變成一個濤濤的一望無際的河,将他的朋友吞沒。陸霄在洞口外坐立不安地挪動,把耳朵貼在地上聽山洞裡的動靜,反複地确認自己沒有聽到什麼四個爪子同時落地的簌簌的蘇醒的聲音。
甯書郢告訴過你!不用你。
用不着你。
你省省吧。沒什麼大事。
沒什麼事。
風聲呼嘯。陸霄精疲力竭。他被風聲風幹。他已經感到自己的耳廓脫下的皮粘連在石塊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陸霄聽見聲音。他猛地轉頭。山後那條彎曲的小徑上,甯書郢矮小的身體後背着個比他高大的血糊糊的人形。男孩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來,把雪地蹚出深坑。
陸霄心急火燎,趕緊跑上前去問:
“你到哪裡去了?”
“這個洞鹿都塞不進,它不是洞口。山洞的另一頭是真正的洞口,我從那邊出來的。”
陸霄看到甯書郢的後背被融化了一層的粉色的稀釋的血液沾濕和暈開——所以他背着它像背着一頭死去的人。因為男孩把無頭的鹿的兩個前肢向前折,系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像人類的兩條手臂抱住他的肩膀。
甯書郢走得很近,近到陸霄一拱鼻子就聞到那種濕土與冷肉混合的熟悉的味道。他輕輕地屏住呼吸,看着甯書郢。
甯書郢擡起一隻手反複地撫摸着陸霄凍青的耳廓。他踮起腳,湊過頭,貼着陸霄的臉,靜靜地說:
“我看到它了。那是一個很胖的熊。它僅僅比赤力高一個頭。我們把它引出來,一齊殺了。然後我們就有新衣服穿。”
“不行!”
陸霄沒有幻想到溫暖,幾個月來他鮮少體會到溫暖,所以忘記了這種感覺。他隻能看到他和甯書郢被撕碎在漆黑的洞窟裡,碎塊滿地,甯書郢的一隻手放在自己的半扇身體上面。陸霄緊張地睜大了眼睛。他說:
“上一次是一次,這一次又是一次。你想把我們都害死嗎?”
“陸霄……你?”甯書郢的神情突然暗下來,“你以為我會忘記嗎。我很小心的。我并沒有吵醒它。”
男孩感到很不服氣,梗着脖子一動不動。他的眼睛裡含着一種被曲解的委屈,瞬間令陸霄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壞最壞的惡人。
但陸霄沒有退縮。他仍然能控制住自己,下意識地說他應當說的話。冷靜、古闆、頑固、掃興地否決一切——這正是他能夠在兩個人中享有裁決權的原因。
陸霄盯着甯書郢的臉和他對峙。他看到甯書郢的臉已經恢複得差不多,血痂剝落,瘢痕交加,露出下面肉粉色的新肉。他看見甯書郢的眼睛裡燒出一種焦灼的白色的光。
那一瞬間陸霄聽見自己心如鼓擂,他第一次莫名其妙地理解了甯書郢的興奮。
男孩顫抖着睫毛問:“可以嗎?”
陸霄搖了搖頭。
最終他還是堅持原有的判斷。陸霄上前把那頭白骨幹結的鹿或者羊從甯書郢的背上卸下來,然後把那隻鹿或者羊負在自己的肩膀上,轉身走開。
甯書郢想要坐在這裡抗議,直到太陽落山。但是他看到陸霄逐漸變小的背影然後放棄了自己的想法。男孩僅僅等了片刻,就隻好悶悶不樂地跟了上去。
他不得不艱難地承認:陸霄不是個具有冒險精神的夥伴。因此雖然他們可以有機會吃到熟肉,但用于禦寒的獸皮卻不能夠取得。敏感而多思的甯書郢立即領會了這件事的真谛,一番思索後他聽憑感召,擡起頭對深沉寂靜的天空作出承諾:他盡量不會離開陸霄。
盡量的期限不是永遠。但這至少意味着,短時間内陸霄不必再獨自面對他所恐懼的那些根本不會發生的事情。
甯書郢一路小跑過去,口中念念有詞。他把手搭在陸霄腰上,等待陸霄消氣然後回頭主動和他說話。
*
月亮完全升起之前,陸霄和甯書郢來到長安城下。周遭都是逃難的多口的家庭或者孤身一人的流浪漢。東北門外偌大的空地上,數點篝火随着夜風上下浮動。
陸霄決定給甯書郢紮一個漂亮的帳篷,但是他們沒有任何材料。手頭的皮袋子破了一個圓形的洞,鹿的皮毛也被熊的牙齒撕扯成棋盤狀,無法擋風。
甯書郢把手背在身後踱着步,把他們的新家選在一個人群稀少的地方。他盡量展開肩膀走路,盡力讓衆人看到這裡住着的不是兩個肋骨突出的細瘦的孩子,而是兩個拳腳有力、絕不會甘心受欺負的青年。
陸霄把他們全部的家當:一個包袱、一個撿來的裡面裝有半扇鹿肉的皮口袋和一把漂亮的寶石匕首攏在一起,在他們倆即将睡覺的地方挖出一個淺坑,将這些物品埋在下面。然後他們選擇就地睡下,最大限度地避免遭受劫掠。
做完了這些事,兩個人肩挨着肩躺下,彬彬有禮。但是一刻鐘後,他們就因為苦寒而抱在了一起,抱成他們習以為常的夜裡交織着兩團縮成一團的那種姿态。
甯書郢靠在陸霄耳側,吐出很輕的一束一束熱氣。他說:
“明天早上我們去城裡看看。把廢墟上的茅草和木頭扒下來。”
“茅草一定燒完了,不知道還剩什麼。但是活着的人需要重建房子。我想,這個時候城裡應當有地方招工。等我們蓋起了窩棚,我去應召扛木頭,換些餅吃。”
“我去不去?”
“你不去。你看好我們的窩棚。”
“窩棚在哪呢?”甯書郢輕聲笑起來,扭來扭去。他把一條腿放在陸霄的肚子上,另一條腿在底下來回挪動,狠狠地用膝蓋頂陸霄的身體。
陸霄擡起一隻腳把甯書郢從自己身上蹬下去。他也笑着看着甯書郢,把一隻手放在甯書郢的眼睛上,摸他睫毛上泥灰混雜的雪。
陸霄說:
“你睡吧,醒來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