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過得很苦,他們沒有如願打到足夠的大動物吃。
臘月初六那一天,陸霄和甯書郢從雁止山上下來。陸霄左手牽着甯書郢,右手拖着一條口袋。
甯書郢的腳跟流出黃色的水,正在蛻皮。膿水粘住了獸皮充當的靴子,咕叽咕叽,像踩着包柿子在走。
一路前進,失聲的雪地中,熱癢正在吃掉他的腳趾。甯書郢不得不拼命地跺着腳,在雪地裡蹦來蹦去,像隻忙碌消食的兔子。
陸霄看到,問:“怎麼了?”
甯書郢笑着搖搖頭。陸霄就牽着甯書郢繼續走。他說:
“若不是冬天就好了。我給你套鳥吃。用馬尾巴毛搓成圈,大鳥回來喂小鳥的時候,往窩裡一鑽頭,就鎖住它脖子。我曾經套過四五回。告訴你,剛下過崽的,肉一點都不柴。——可惜冬天沒有田,鳥也不出門。”
“沒事,等明年。開春以後,你給我套一個大的。我把它翅膀剪了養起來,咱們牽着它到處走,給别人看。”
“那是吃的。”陸霄笑,“不能玩,那是給你吃的。”
“那就再套一個吃的吧。先套中的那個玩。”
陸霄點點頭:
“随你。”
走到晌午,累不能動。他們在雪地裡掃出一個石闆坐下,頭靠着頭瞌睡。身體相偎的那一點熱氣升騰起來,遊走在兩個人的皮膚之下,勉強支撐睡眠。
午後的太陽是白色的,外部蒙着一層紅白相間的毛刺狀的煙霧。
甯書郢先醒來。他睜開眼,發現陸霄正兩條胳膊都抱住了自己。四下環繞,像抱一個桶,像抱一條蛇。
好重!
陸霄的身量像一個十幾歲的青年了。長長的四肢像石頭一樣硬,倚靠下來,笨拙如山。甯書郢簡直喘不過氣。他毫不猶豫,立即奮力推開,找辦法從他身側鑽出來。
男孩脫離了陸霄的懷抱,在陸霄的身邊重新找到一塊空地坐下,長出一口氣。
一束陽光投在臉上。衆鳥飛絕,甯書郢岔開兩條腿,仰頭觀天。他大大地睜着眼睛,看了一會兒,看看身上破破糟糟的碎布條子,又看看陸霄癱在石頭上呼呼大睡的通紅的臉。
一時無言。
甯書郢不能夠理解,長安和自己為何落于如此境地。
山的邊緣和天空穿插在一起,影影綽綽,像一場沙丘中苦熱中的夢境。酷暑和嚴寒沒有邊界,沙子和雪一樣是鹽塊的味道。
沙子飄下來,融化在舌面,甯書郢更把舌頭伸長,盛接着它們。
沙子、鹽塊以及雪嘗起來是草的味道,爛的草和春雨混合的味道,沒有鹽塊的味道。男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把瘦而過度分泌的水咽下去,然後終于歇夠了腳,起身把陸霄叫起來,繼續趕路。
陸霄很久之後才起身。
午後的陽光穿梭在石壁之間,像一個白色的球不斷地向下跳動。甯書郢不停地感到振奮。陸霄揉着眼睛,耷拉着腦袋走。他問他:
“你的腳還痛不痛?”
甯書郢沒有回答。他順着山坡兩側的石壁向下追逐,追着那個日影的圓斑嗚嗚地跑。
他跑了很久很久,撲着那團日影,轟隆一聲,一頭跌進山岩縫隙裡的一個空洞。
“甯書郢!”
身後是陸霄驚懼的吼聲。
甯書郢仍然沒有回答。風聲吞沒了陸霄的聲音,甯書郢滿不在意。隻是意外的腳滑。他意識到,除了後背撞在硬物之上,咚咚空響,身體的其他部分并沒有感到疼痛。
男孩拍拍屁股,麻利地從岩洞底部爬起來。那個洞非常淺,站直身體的時候兩手幾乎能夠到山洞的口。甯書郢手腳并用,正要順着凸起的石頭攀上去,然而左腿擡起的時候,竟然踢到一塊又硬又咕咚咚的冰塊。
蹲下去聞,是熟悉的久違的腥氣,是他們包袱裡曾經背有的、心裡思念的,肉凍住的腥甜交加的味道。
甯書郢大喜。他立即猛地一蹦,兩手扒着洞兩壁的岩石,探出手臂,高喊:
“陸霄!你來!你看我找到了什麼。”
陸霄跑得很快,循着男孩的蹤迹來。把腦袋從上方伸進洞裡去,肩膀卻卡在洞口。于是他像一隻灰狼在嗓子裡發出嗚噜嗚噜的怒吼:
“甯書郢,你絕不能夠那麼做!多麼危險?”
甯書郢大笑着看陸霄的眉毛皺在一起,看他露出那種即将訓斥自己的從前四哥那樣雷霆萬鈞的神色。
四哥僅比自己大兩歲,他是所有兄長裡和自己玩得最好的一位,他也不許自己從樹頂心裡往下跳。
甯書郢卻根本不管。他從前不聽四哥說話,現在自然也不聽陸霄說話。甯書郢擡起手臂,像獻寶一樣蓦地捧出地表散落的一顆包裹着冰層的肉星,得意洋洋地舉起來,幾乎怼到陸霄鼻子上,高聲地笑道:
“好啊,我不懂事,我有肉吃。你懂事,你就餓肚子吧。”他閃開身,示意給陸霄地下堆着的那血紅色的半扇身體。陸霄有一刻露出了驚詫的表情。但這種驚詫沒能持續太久,他随即扳過甯書郢的臉,把一根手指按在他的嘴唇上:
“書郢,山洞裡面有動物在睡覺,這是它的儲存的食物。它會醒的。從現在開始,你要輕。輕輕地爬出來,好嗎?”
“這是什麼肉?”
——死動物沒有頭。甯書郢不認識,于是陸霄就自作主張了。
他說:
“是死鹿。”
“我想吃鹿肉。”
甯書郢仰起臉看着陸霄,輕輕地哀求道。
陸霄猶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