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時分，經過一天的勞作，甯書郢和陸霄搭起一個很漂亮的窩棚。腳下的土地幹燥而平整。

城内荒蕪，缺衣少食。而城周拱衛的山會提供庇佑和生養的源頭。春水化凍之前，他們都将居住在這裡。

甯書郢壘起小石堆，在棚内生火。熱氣盤旋上升，一座城的風都被阻隔在三步之外。陸霄懶洋洋地躺在地上，感到幸福就在手掌開合之間可以握住的部位，讷讷吐息。但距離幸福、完滿的生活仍差一個鐵水壺。

沒人再堪忍受喝凍水。另外，既然決定安定下來，他們也需要一個能吊在火上的容器煮湯。

“你跟不跟我去？”

“現在進城，太晚了。”

“别說那些。你隻說困不困。”

“不困。”

“那就走。”

甯書郢沒有再堅持。他拍拍屁股從草灰堆裡爬起來，跟随着陸霄，潛伏到城裡去偷鐵水壺。

*

城門像面死亡的黑色的鐵闆，在夜裡也不喘氣，沉默拱衛。進城的人不能走門，而是要從秃山上閃身下去。

夜色吞沒山脈和道路，兩個人和四隻腳沿着一條四寂的小路前行。

夜幕降臨的時候，他們在斷壁殘垣裡爬來爬去。平心而論，在一些燒焦的房子裡，如果摸到圓滾滾的粘有炭灰味的東西埋在地下，多半不是水壺。

“陸霄，接好！”

甯書郢再次把一個完好的球形抛出去。陸霄毫無防備，揚手去擋，一瞬間和一張黑洞洞的臉四目相對。臉上眉頭倒豎，口鼻大張，是一個死而有憾的紅毛的士兵。陸霄一個不防，大叫一聲，将它投擲回去。

“啊——”

“怕什麼，快，踢過來我看。”

“甯書郢，”陸霄走過去，把一隻手放在他額前的頭發上，“别發瘋。”

“就玩一會兒。”甯書郢搖搖頭，撥開他的手，站起身來。

抛接進行了三次後，甯書郢開始厭倦，他把頭骨擱在一邊的地裡。陸霄亦失去了初次被它驚吓的突兀感，他大聲地發誓他并不是被人類的頭所驚吓，而是被甯書郢這樣惡劣的趣味震懾住了。

甯書郢手腳并用爬過來，擡眼睛觑着陸霄，咕咕笑得像隻鴿子。

“擡頭看星星吧。”他貼着陸霄的耳朵說。

陸霄擡起頭，他們置身在露天的倒塌的一間廚房内，頭頂不是屋頂，是水狀的夜幕。星星浸沒在水裡，咕嘟嘟吞沒聲音。陸霄的手探到坍塌的爐竈底下，也摸到甯書郢的手。兩隻手并攏一起，搖來搖去，他們在煤灰裡摸到長長細細的一根長柄銅瓢，于是高興地把它拾起，揣在懷中。

一夜間撿到了足夠的寶物：參差的鐵皮、珍貴的鍋具。陸霄把它們全都捋順，挎在臂彎裡。甯書郢走在前面，跟着處于統領地位的一顆巨型的星星移動。走了不遠，來到三間之外的一戶人家。

這是一幢保存得較為完好的房屋，雖然前門已經不在它應在的位置上了。陸霄在前面開路，擡起胳膊把甯書郢擋在後面。一路深入，鑽入竈台前一個圓弧狀的凹陷，看到裡面躺倒着一口破碎的缸。

陸霄把指頭伸進缸裡，在缸沿的内壁刮出一排實心的泥點。可以見得，這裡曾經貯有上尖的面。——這是一個富足的好家庭。

甯書郢沒有進入房間而是停留在庭院裡四處探尋。腳踢到異物，于是蹲下來貼得很近。

“來看這個！”

陸霄順着甯書郢的手臂的方向去看，隻見庭院當中是一具頂天立地的男子，此時轟隆地倒在雪地裡。不知道是怎麼死的，在碎雪裡露出一個鼻子，面色紅潤。甯書郢小跑着用腳踢開周圍的雪，蹲下來觀察男人的全貌。他推測他是戶主人，一家當中出門的人，因為他穿有褲子，有全面的衣物。

匝線處縫得很直，布料也硬，陸霄摸了一把便心動。

“忌不忌諱？不忌諱給你穿。”

甯書郢搖頭。

陸霄就把手摸着男人領子去。臉剛俯到近前，忽然感到不好。男人的鼻孔裡很幹淨，仔細往裡探，竟然沒有蛆蟲。

是新死的嗎？

他的心中警鈴大作。

“你往後退，站遠些。”

陸霄把甯書郢驅趕到後頭去，自己上前把男人翻面兒。就在把它扒拉過來後背朝上的一瞬間，空曠的雪地裡詭異地安靜下來。男人的屁股底下漸次地響起一聲闾闾聲，像是一個大漢在叫馬。

“是什麼？是不是鸮？”

陸霄來不及攔，甯書郢立即好奇地鑽出個腦袋。他什麼也沒見過，隻是聽四哥說過，鸮在夜裡怪叫。用一籠老鼠就能養一頭大的活鸮，他們可以在夜裡帶它出去，使它吓唬人。甯書郢從小就在心裡夢想了養一個鸮。他從陸霄的胳膊裡探出身子看。

眼前鑽出個紅蓬頭，一閃而過！呲有荊棘般爛牙。細碎的唾液螺旋飛濺、從一張尖尖細口趵突而出。顯然這個東西沒有翅膀，而是有四個細腳伶仃的腿。

那是一隻紅紅的動物，猛地自男人背後席卷出來。陸霄盯着它五角的臉看了一眼，沒有感到懾人，因此推測是豺。豺的兩個眼睛往往長得東倒西歪的，若說兩個豺或者一個人一個豺四目相對，恐怕是一句錯話。

陸霄心中有了數：正是豺。冬天一般别個不出來的。醜得很，又不是狐狸！

動物不叫了，縮起脖子，四個腳沙沙地刨地。甯書郢也新奇地盯着它瞧，隻見它形容猥瑣，臊眉耷眼的，臉盤賊溜溜在兩個高大的兩腳獸間遊動，并不如何可怖。于是問陸霄：

“可打嗎？”

“不能打。豺不獨行，咱們别惹事。”

甯書郢點點頭，擡頭一眺，隻見四周斷壁焦墟後頭都仿佛隐匿了一團紅色。說沒有，也有。說有，也沒有。像打霜的楓樹林，滿牆抖動。——就算不是滿牆滿院，至少五六隻是看見了。因為數一數，夜裡有十餘隻小燈一般一明一滅的眼睛。

男孩暗暗咬住後牙。

“沒大事。你放風，我剝衣服。”

“好！”

甯書郢一貼身，就從陸霄腰間拔出他的珍寶樣的匕首。他深吸一口氣，轉過身在雪地裡岔個馬步，目不轉睛，虎視眈眈盯着牆後那一排蓬大的猛獸。嘴裡寒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