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侯皇帝盧矶在四月裡起兵。五個月的工夫,軍隊從平陽一直打到洛陽。張重被俘,十一月死于平陽,谥為惠帝。太子張魚孚聞訊,在長安登基。次年十月,盧氏攻破長安,俘虜張魚孚,夏王朝就此傾覆。遠在建康的琅琊王張龍鎮在南方稱帝,仍稱大夏。
陸霄和甯書郢站在群山之巅,看着城門洞開,豆大的人頭在山野上排成群列,黑鴉鴉向前翻滾。狂風之下暴雪如煙塵,天昏地暗。雖是白天,仍可見陣中點點炬火明滅,随人潮湧動。
胡人自有自己的主意,自長安押着數萬的百姓東行萬裡,隊伍神龍擺尾,一直延展到雁止山下來。活着的百姓踩着凍死的親朋繼續往前挪動,口裡吐出的氣不及飄開,先在牙龈上凝成一塊白霜。
“你這找的什麼路?”看了半日,甯書郢扶着小腿一屁股癱坐下去,開口就吐出一團白氣。
陸霄搖搖頭。“是我沒有想到這一節。誰知道胡人的腦子如何長的——不要城池、隻要活人口。”
他正皺着眉頭深思,忽地低頭看見甯書郢的大咧咧做派,立即大聲呵斥起來:
“你盡管坐,褲子濕了又要凍住。”說着就要上去拎甯書郢的後領。“起來!”
甯書郢趕緊捂住脖子,叫道:“我不能再站着啦!我要揉揉腳。五個腳趾粘成一闆,我怕以後都掰不開了。”
甯書郢回頭瞥一眼陸霄,柔聲央求道:
“我們不要繼續走了。下面幾萬個人,這下不去——再翻回山去也行,但是得明日!明日。明日天晴了怎麼都好說,今天我就是死了也不走不動了。”說着他就站起身來,找起避風的石塊,大有就在這裡躺住了的架勢。
陸霄看着甯書郢搖頭晃腦的無賴相,不自覺被逗得笑。随即想到了什麼,又嚴肅地咬住嘴唇——他自己心裡也不好過。如果是他自己一個人,遠道而來,無功而返,至多是覺得敗興。因為還帶了個身量薄薄的甯書郢,卻不好這樣輕易釋懷了。
自那日從飛聞台匆忙出逃以來,他們沿着白鹭山到雁止山,靠兩條肉腿走了三個日夜。鞋子磨破了,陸霄将包袱裡僅有的一小塊獸皮裁成四塊,獸毛翻在外側,給兩人包住腳。獸皮是他偷偷藏起的,打算夜裡蓋着禦寒。
兩人走得急。頭兩天是怕追兵,兩人在飛聞台上砍死了将軍,陸霄心裡惴惴,不知剩餘的百十個守衛是會作鳥獸散,還是會擰起一股繩,大力緝兇。他半提着甯書郢,防止他陷在雪坑裡,累得一頭熱汗。走到晌午的時候,甯書郢眼睛疼,漸漸看不見路。陸霄就把他背在背上。
有一點沉。甯書郢暈乎乎地睡着,陸霄心裡發悶。他渾身繃緊地往前跋涉,一路走得遮遮掩掩,還時常回頭要抹掉腳印子。
甯書郢醒來的時候看見陸霄在踢腳下的雪。他趴在陸霄的背上,感受着陸霄渾身的顫動。他輕輕摸一摸陸霄的頭發,溫柔地說:
“出來了就沒事了。再下三個時辰的雪,什麼痕迹都不會有的。”
陸霄點點頭。
*
到第三天,雁止山近在眼前。雁止山是割開城牆的,若是能翻山出去,長安也就被甩在身後了。
陸霄心裡很激動。他噴着一團白氣給甯書郢講:長安城外是很好的。
“我爹曾說,長安城外盡是良田,人們都很淳樸。當年他帶着我幾個叔叔從青州一路跋涉出來,日夜兼程多半月,入城前那一夜就宿在長安城外的人家。有位老妪手藝很好,能把素湯餅做出魚味。”
甯書郢卻興味索然。
“我是在長安裡頭長大的,不怎麼聽懂這些。”
“我以為我教過你禮貌?”
“對不起。”甯書郢立即低下頭:“那故事真有意思。以後日頭好,請帶我也到長安外看一看。”
陸霄這才點點頭,滿意地笑起來。
此時二人見識有限,自然不明白長安已經成為棄城。城外下雪,看不出有沒有良田,隻是冰封的屍體都堆得城牆那麼高了,想必是一定沒有人家。
煙塵四起,城門洞開,豆大的人頭在山野上排成群列。陸霄把半個身子往下探,數城牆下的冰塊數目。
看膩了山下螞蟻排隊的百姓,甯書郢也歇夠了腳。
“咱們不能從這裡下去。人一多,逮住我們,這裡就是死路。陸霄,趁天沒黑,我們折返回去,一直走到雁止山和白鹭山間的溝壑。然後順着白鹭山的東界繞着圈走——繞過古蘭城。”
“不行,不能就這麼算了。咱們白走了那麼久,何況我還應該在這裡等我爹的人來……”
“陸霄!你聽我說。”甯書郢扯着陸霄的領子,“我們不是不回來了。我們先在山裡撿些死野獸。等到吃的充足、胡人也都回老家去,到時候我們再回來。或是在東北門紮個帳篷,或是向南下去找你的父母,你來定奪。”
陸霄知道甯書郢說的話沒有一個字沒有道理。他恍惚地點頭,一會兒又搖頭,猶猶豫豫地,隻是仍伸着脖子往城外看。
“聽我的話。走吧,好嗎?好嗎,陸霄。”
甯書郢沒有放棄,他溫柔地拉住陸霄的手,把失魂落魄的男孩拖在身後,慢慢地拉着他,慢慢地走遠了。
*
自從身上沒了要緊事,行路也拖沓起來。
晚上在雁止山半山腰,兩人找了避風處早早歇下。陸霄想找周圍有無枯葉墊在地上,然而一無所獲。最後隻好提起腳把一片地上的雪掃開。
夜間雪散了,月亮更大,銀燦燦的。甯書郢睡飽了,很活潑,一直跑跑跳跳地往林子裡去。
陸霄趕忙喊:“太黑我找不見你,别亂跑。快點回來。”
甯書郢答應一聲:
“哎!”
可良久走得更深了,根本不見人影過來。
陸霄坐在原地幹等了半天,聽得雪落無聲。不知道熊睡不睡覺?他心裡隻覺得不安。思來想去,忽然騰地起身,攥起手裡劍往林子裡走。才剛出去不遠,甯書郢這時卻又從黑暗裡鑽出來了——手裡捧着一摞枯枝子。
“你要是實在不願意跟着我,我可以放你離開。不過你應該自己想想,沒有我你活不活的下去。”
陸霄的心燃起一股無名之火,當他看到甯書郢蹦跳形容的時候。但是等他說完一番話,他突然意識到,原本并不是甯書郢要請求自己的庇護,而是自己過于主動地邀請他加入自己的逃亡。
陸霄仍舊固執地陰沉着臉。他冷冷地看着甯書郢,心裡想着接下來的話要怎樣說。
你是不是根本聽不懂别人說的話?
你覺得十幾日相處下來,我就不忍心把你趕走了嗎?
你省省吧。
陸霄搖搖頭,把這些淩亂的語句從腦子裡趕出去。他不願意說這樣的話。這些話都不太好聽。
于是剩下的隻有瞪着眼。他咬着牙關,意圖用臉上的神色來斥責甯書郢的行為無狀。
“陸霄,你别看着我。”半刻鐘後,甯書郢再忍不下去,皺着眉頭騰地向前,壓在陸霄身上。“你告訴我,你要同我說什麼?”
陸霄避無可避,隻能向後退縮。
“永遠跟着我,或者永遠離開。你自己決定。”陸霄聽見自己這樣回答。
一個數,兩個數,陸霄聽見耳側有雪壓斷一些樹枝的窸窣。還有自己心髒的隆隆抗議。仿佛過了很久之後,久到他已經不能呼吸的時候,甯書郢終于笑了。他撇撇嘴,抱着臂蹭到陸霄身上,一把摟住了他的腰:
“你有吃的,你還有刀,你那麼保護我。我是瘋了才會離開你呀。我隻是想生火,我太冷了!太冷啦。陸霄,你就原諒我吧。”
那一瞬間,陸霄後知後覺地想到:甯書郢是那種脾氣很好的人。在他已經長成的觀念裡,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能讓他感到冒犯的東西。
陸霄沒有精力思考這是好是壞。所以他隻能用本能命令自己,闆着臉一直說下去:
“以後你想要什麼東西要先跟我請示。不要自己到處亂走。到處都有熊,會把你叼走,撕成兩半。”
“少啰嗦啦!我知道。陸霄,陸霄,你看我撿的柴火——你誇我吧。我挑粗的樹底下才有掉下的枝子,我撥開雪把它們掃出來,手真疼。”
甯書郢抱着陸霄的腰左搖右晃,像抱着樹的知了,肚皮黏着肚皮。陸霄臉上很熱,他撥走甯書郢的手,垂着臂,輕輕握了一下拳頭,又松開五指。他榮幸地受邀去看甯書郢撿來的一堆傑作。看完了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