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
甯書郢微微點頭。
“你認識我。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陸霄感到自己仍處在一種迷幻的狀态中。他湊上去不斷地貼着臉發問:
“你認識我嗎?你在叫我嗎?剛剛是叫我嗎?為什麼之前你不說話?”
“我埋我爹……”甯書郢憋紅了臉,喉嚨裡起了一層毛邊。他鼓着嘴巴換了兩口氣,才吐出完整的一句話。“嗆了一口風。”
“那這病秧子抓你做什麼,他吃活人肉?”
“不關你的事。不要再問,”甯書郢顫抖了一下肩膀,總覺得嗓子漏了個洞,一說話渾身都疼。
他回頭看了陸霄一眼,低聲道:
“先埋了他。”
陸霄眯着眼睛笑了。腦子裡暈乎乎的,如同醉酒,隻覺得心裡一點緊迫也無。他昂着臉得意洋洋地說:
“書郢,你不用怕。我們已經把這裡最強壯的人物殺死了。”
“他?”
陸霄點點頭。
甯書郢低頭看了看赤力的遺體,緊鎖着眉頭,不置可否。一轉頭又去圍着血迹斑斑的毯子打轉。
陸霄比甯書郢高了多半個頭。他垂着兩個手跟在甯書郢腳後跟後面繞圈,一步也不離。看着這個比自己瘦一圈的蓬頭垢面的小孩,彎腰拖行着兩個大屍體忙前忙後,陸霄心裡胡亂奔騰。他想,甯書郢為什麼不和自己一樣長個子,為什麼矮小幹枯得像一株禾苗?
跟了一會兒,他就忍不住親昵地上前抱着甯書郢的腰。他用腦門向下去貼甯書郢的後腦,莫名其妙,隻是覺得甯書郢的頭發欠缺梳理,看着像個蓬頭刺猬。
無名的話溜出來:
“刺猬,你跟着我。我知道從哪裡上山。我帶你一起走!”
甯書郢逼得煩躁,終于停下來。他踮一點腳,砰地打了陸霄的臉一巴掌,又過來拉陸霄的衣服,說:
“别玩了。快些,我們一起把他們埋掉。”
“我手斷啦!做不了。”陸霄立即舉起兩個抖動的手腕宣布。
甯書郢掃了一眼陸霄歪曲的手,點了點頭,承認他說的有道理。于是他不再指望他,自己一個人從火爐邊上跳過去,跑去掀三将軍榻下的簾子,看看那裡是否有一個缺口。
陸霄低頭笑起來,覺得甯書郢闆着臉的樣子有趣得很。他開始抱着臂膀在帳篷裡閑逛,一面看守着門,一面低着頭端詳兩個死人。
三将軍的一雙眼睛呈魚目色,灰黃外翻。除了胸口插着一塊斷石,其他儀容都完好。赤力則血糊糊的,開膛破肚,還有一個魚泡似的眼球滴溜溜在地上滾動。好大的一個球。陸霄擔心甯書郢踩到了它摔倒,于是擡起靴子一腳把它踢遠了。
“來吧!這裡可以。”
忽然甯書郢小跑過來,拉住陸霄的胳膊,帶他去看床榻底下的凹洞。他滿意地安排:
“我們把兩個将軍藏在這裡。”
陸霄一字字地聽着甯書郢吩咐。未加思索就道:“好啊!”然而用眼睛丈量了一下,又猶疑道:“這裡塞不下兩個人,太窄了。”
“那就隻放那個胡人。”
“可以。”
甯書郢回頭去搬赤力的屍體。他手臂短,力氣也有限,累得龇牙咧嘴。不留神一脫手,赤力的上半身就沉重地砸進地裡。
“請你也幫幫忙。我拖不動。”甯書郢隻好爬過來,用氣聲要求道。
于是陸霄自然地來到男孩身邊,開始跪在地上膝行。他用大腿抵着赤力的後背推動着向前行進,剛走了幾步,人和屍體就一齊翻倒了。
甯書郢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看着陸霄歪歪扭扭地在地上蠕動。
“這樣不行。你再這樣什麼也做不了,就得等死。”
他歎了口氣,又問:
“你能接上你的手嗎?”
陸霄從前受過幾次這樣的傷。他猜測自己隻是脫臼,并沒有如何。于是他哭喪着一張臉向甯書郢央求道:
“你過來,摸一摸我的手腕。看看彎折的地方有沒有斷茬?”
男孩立即跑過來,抓着陸霄的兩個手腕,細細地一寸一寸地摸。摸完了他認真地回複說:
“沒有。”
陸霄咬住腮内側的軟肉,他感受着甯書郢的手指捏着他的皮膚,一點刺痛升騰起來。他說:
“我不知道如何。就請你幫我把它們推回去吧!”
“忍住。”
話音未落,咔哧兩聲,甯書郢連眼皮也未擡,已先雷霆電掣地完成了動作。
肌肉松弛下來、骨頭複位,未來得及喊疼,随即而來的是被石頭碾過般的痛感。陸霄驚得吐出一口氣,終于在那種劫後餘生帶來的換夢中清醒過來。
他低下頭,看見甯書郢已放開了他的兩個手。
“好了,這下可以幹活了吧。”
甯書郢一骨碌從地上爬起,回頭這麼說。
*
萬幸,萬幸。三将軍這裡僻靜,應是做好事的時候不願意叫人打攪。整個山谷都死了一樣,一個人也沒有進來。
陸霄提高了效率。兩個人汗流浃背地幹了半個時辰,赤力是好塞歹塞給塞進榻底下了,四個腳東一頭西一頭的。陸霄又顫巍巍撐着手腕,把三将軍包在他每日躺着的那塊紅毛毯子下,露出一個頭沖着氈牆裡頭,從外看弓着背如同睡着。靠氈牆的角落裡有一筐燧石,陸霄揀了一顆大的,沉甸甸收在包袱裡。
“走吧!”甯書郢環顧四周,滿意地抱着膀,擦擦汗道。
陸霄卻盯着屋角那堆猩紅皮子:
“我想要一條他的毯子。”
“不要吧。”
“不要嗎?”
“不要,太沉,又顯眼。我們以後自己再找。”甯書郢過來拉起陸霄的手,斬釘截鐵地道,“走。”
帳篷是坐落在一個擋風基裡,四角用锒釘釘死。前門外有個上去的緩坡,除此的四周都是直上直下的土牆。走門不安全,于是陸霄到帳背後去掀起一個角,把甯書郢半提溜着舉起來,抱到了坑岸上。又自己手腳并用從坑底爬了上去。
兩個人頭也不回,一溜煙竄上山了。
入了夜,北風夾着雪片吹得山口嗚嗚地響。陸霄和甯書郢頭靠着頭,趴在一個雪窠子裡說話。
“怎麼到這裡來?”
“同你一樣,被抓的啊。”
“為什麼後頭你忽然能說話了?”
“因為有的人太笨,”甯書郢眨眨眼,“他左看右看都認不出我,我一生氣——病就好了。”
“是我的不好。”陸霄搓搓通紅的臉,擡頭看向别處。他含糊地問:“你是怎麼知道我?在長安的時候,人人都知道你。但我不是一個著名的角色。”
“這,我又不是瞎子。每次從東平廊底下過,你總盯着我看,闆着臉、咬牙切齒。我以為同你結了好大的仇……”
“那是後來的事。”陸霄連忙打斷他,“我是說我們小的時候,就在此地,我們第一次見面。”他指一指身子底下的雪坡:
“就是這座白鹭山上,我第一次看見你,你穿白色的衣服。你還記得嗎?”
陸霄頓一頓,似乎想到了什麼,複又皺起眉:
“那時候你不知道我是誰。然而……然而到了除夕那一夜,你卻撿了我的木牌給我。你分明認得我!——那木牌上頭又沒有畫着人,隻刻着一個我的名字。”
陸霄說着,亮起眼睛盯着甯書郢看。問:“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什麼木牌?我不記得。”甯書郢卻迷茫地搖了搖頭。
“你不記得?那天你還同我說過話。”陸霄立即着急起來,二話不說撩開衣領,伸手要掏那貼身的兔子木牌出來。“我給你看這個,這個你拿過,見過。你看一下就會想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