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書郢連忙伸手把他按住:
“好了!這樣冷天,不要脫衣服。你就當我記得。往下有哪些事?接着說下去。”
“往下就沒有了。”陸霄就收斂了笑意,突兀地結束道。
“啊。”
甯書郢感到一頭霧水,心裡認為陸霄這一番講述很沒有首尾。他百無聊賴地躺了回去,枕着一塊石頭望天。過了一會兒,聽見自己的肚子咕咕作響,他站起身去陸霄的包袱裡掰了塊餅子,毫不客氣地塞在嘴裡。
冰天雪地的,餅子給凍得梆硬,甯書郢嚼了半天才嚼碎,嚼得腮幫子生疼。好容易吃完了回到雪窠裡躺下,他舉起雙臂抱着頭,翹起一隻腳對着天上。
滿天星子一個也不出來。白霧蒙蒙都是雪沫子飄。
陸霄隐沒了身形,隻是躺在一邊靜靜地愣神。
“陸霄,我想起來了——”
一旦吃飽喝足,甯書郢忽然開動了腦筋。他一個猛子從窠裡坐起,撞得頂篷上散下好多碎雪片子。
“陸霄!快來。”他一直身子,腦袋正磕在頭頂的土壁上。
這一下撞得厲害,雪窠轟隆,幾乎叫二人被雪片給埋住。吓得陸霄趕忙坐起來,仔細幫甯書郢揮去了頭頂的雪,又坐下來聽他講述。
甯書郢清清嗓子,朗朗聲道:
“我是這樣認識你:有一年過年,你爹來我家給我四叔送禮物。那時候我在後屋裡坐着,忘了正為什麼哭。四叔為了哄我,走的時候就隻拿走了那些錢币,把果子都給我留下了。”
他仰着頭繼續回憶:
“果子是柿子,裝了兩個比我還高的籮筐。我很喜歡柿子,因此很感激你爹。後來我還特地向人打聽,誰是陸侍衛的兒子,預備要好好照拂一下你——可是宴會以後,我發現你總黑着臉瞪着我看,也不跟我行禮,苦大仇深的。我很厭煩,就算了。”
說到這裡,甯書郢咂摸了一下嘴巴,伸了個懶腰躺了回去:
“唉——好想吃柿子。冬日最應吃柿子。”
空氣便就此安靜下來。
躺了良久,北風呼嘯。甯書郢不見陸霄反應,這才感到不對。他睜開眼去看——隻見陸霄閉着眼睛,正怒氣沖沖地坐着。也不說話,隻是沉重地喘氣。甯書郢連忙湊過來,摸摸陸霄的背。一臉莫名其妙地問:
“你怎麼了?”
陸霄覺得滿腦子混亂不堪,鼻腔酸痛,如同走在一片灰蒙蒙的雲霧裡。他長出了一口氣,扭過頭睛看着遠處,直到憤怒激起的淚水都消解了,才轉過來對甯書郢說:
“請你口下留情。你一定是誤會了。我爹不是那樣的人,不會拿幾個錢去上司家裡謀求職位。我也不是奴仆,不需要你照拂。”
甯書郢聽了卻竟松了一口氣。他湊到陸霄面前仔細地摸着他的眼睛,失笑道:
“你怕什麼呢。有什麼的?他們都已經死了。我爹和我四叔都是我親手埋的——不會把你爹的事漏出去的。”
“你說什麼?”
這一番驢唇不對馬嘴的答複,聽得陸霄大笑出聲。他的心在抖動,忽然覺得甯書郢一定什麼錯都沒犯。甯書郢很厲害,能夠那樣笃信、那樣神氣、那樣自得,讓别人在一瞬間就跪在地上屈服。——他絕沒有想過,世界上還有一個人會不苟同他的話。
“甯書郢,我從來沒想過你也是那種聽不懂話的人。你太高傲了。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會……”
陸霄咬着嘴唇,拼着一口氣竭力想繼續說下去,可下半句話就卡在嘴邊,永遠也不能出口。
“一定不會救我?”
甯書郢更摸不着頭腦。他拼命地眨動眼睛,盡力地作出讨人喜歡的表情:
“什麼能有那麼嚴重。陸霄,你怎麼了?别難過,你是不是以為我把你看得低賤了。我問你,一個地位高的人和一個地位低的人交往,有什麼不行嗎?我現在不厭煩你了,并且開始喜歡你了。以後我照拂你,保護你、幫你過得好,我不讓别人碰你的受傷的地方。你覺得不好嗎?”
陸霄揚起頭直直瞪着甯書郢。他沒有說話,隻是用那種陸霄特有的又堅硬又責備的眼神說:不。甯書郢聽得很真切。他隻好扶額認命地坐回去,繼續琢磨。
想了半晌,他忽然又支起腦袋說:
“我知道了,你或是嫌我們初識的契機……它對你家的名聲不好聽,有礙于日後。唉,陸霄。”
甯書郢這回跪坐起來,膝行過來,頂着一張花貓臉。他揚起腦袋,鄭重地望着陸霄的眼睛:
“好吧,那麼這樣!以後絕不再提那件事。今天就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你是一個好心的大俠,做夢一樣從天而降,救了我的命。我是多麼多麼沒辦法忘記你!我抱着你的脖子發誓:以後甯書郢一輩子都會幫陸霄的忙、幫他做事,做他的朋友,永遠在他身邊報答他。不讓别人再說他的難聽的話——以後我們有了孩子、孩子的孩子,我們就這麼對他們講。好嗎?”
陸霄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他在激烈的心悸中感到一種久違的焦灼,在焦灼中是一種極隐秘的羞憤。陸霄木着腦子,聽見一滴眼淚從眼眶裡流出,才流到面頰的一半,就在冷風中幹結住了。
他聽見自己生硬地說:“書郢,如果真的是這樣就好了。”
陸霄今年隻有十四歲,他理應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面對着這個臉上灰一塊褐一塊的眼角流着白色膿血的孩子,他仍能感到當年那種讷讷的痛苦——是當年站在星河流轉的長安城下,他身上沾滿了羊毛和羊膻味,頂着一臉血痂和這個孩子四目相對時的那種痛苦。
甯書郢喜獲新聲,又本是活潑性格,恨不得把這麼多天沒說的話都補回來。他一直嗚嗚噜噜地拉着陸霄的手說個不停。陸霄耳畔朦胧,聽不真切,卻忽然記起:其實他有這個權力,他可以不允許甯書郢一直講話。——甯書郢的嗓子剛剛重新恢複使用,不該如此濫用。
陸霄不再具有柔軟的心思,并且滿腹的責任感支撐起他的行為。他支着肩膀坐起來:
“好了,好了。書郢。不要說了——你這麼懂事,我看得出,你成長得很好。夜深了,快睡覺,明天好趕路。”
甯書郢支起一個耳朵聽。他歪着頭審慎地端詳了陸霄一會兒,相信此事已經得到最完美的解決,于是滿意足地轉過肩膀,在雪窠子裡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縮起身體。不一會兒就安安靜靜地睡過去了。
然而陸霄不能這樣睡着。
他拼命地回憶。
那是四年前,身邊的孩子要給自己一個玉壺。自己并不知道貴賤,隻是覺得好玩,就懵懵懂懂收下了。陸鶴夜裡看見,一句話也沒有問,立即把他捉來打了一頓。陶章隻在旁邊抱着臂看着。打完了,兩個人在爐火邊上給自己講:要做一個高風亮節的人,不要耽溺于别人的奉承、不要耽溺于别人的奉送。
從此後陸霄再也不敢拿别人的東西,連吃了同窗的一塊糕點,第二天也要還一塊給人家。
後來父親升了更大的官。可幾年之後,他家裡仍舊是松木的桌椅,母親出去見人也從不穿戴金銀。冬日家裡還買濕柴燒。
一個這樣清正的人,會做一件非常明顯的鑽營的事嗎?
陸霄心中稍稍安定。但是僅僅片刻之間,一陣電火流入腦海。他的後背瞬間爬滿了冷汗:
這樣一想——父親的确是忽然一路高升的。
那年天子來黑水台圍獵,山中的馬熊發狂撲了人。輪值的四個侍衛慌忙上前制止,盡數被劃穿腸子。陸鶴便是第五個人——那天本不是他輪值。陸鶴奉旨在圍欄外頭待命,聽到騷亂一躍而起,于百丈開外一箭射死了馬熊。惠帝傳他進去詢問,又看見破損的熊頭,大以為奇,賜錢币兩千、綢緞百匹。
可見那一日天子并不在圍場上。
可後頭怎麼變成了護駕有功,擢升中護軍副統領?
陸霄覺得不該是這麼樣。父親養育起自己十數載,朝夕相對,父親教會了自己很多做人的道理。他最清楚父親是怎樣的人。
更何況自己是做兒子的,從來沒有兒子去妄自揣測父親的道理。
可是……可是甯書郢的心是袒露出來的。小時候他是貴族子弟,口無遮攔。後來天下大亂,朝生暮死,他更沒有理由向自己編造這種細枝末節的謊話。
陸霄把一隻手臂擡起來,蒙住眼睛。
父親和母親都走得太遠了,不知道在什麼地方。而甯書郢花着臉孔靜靜地躺着,躺在雪窠子裡枕着濕漉漉的石頭,一直磕磕絆絆地吐出鼻息。
甯書郢應當做的事情是什麼呢。
陸霄摸了摸甯書郢腫得熱熱的半透明的眼皮,又收回手,滿腦袋亂糟糟的心緒。他從沒想過甯書郢會是這樣的人——比起說是一個冷漠的人,不如說像一頭幼年的、懵懂的動物。陸霄心裡感到又幻滅、又新奇。
誰會相信。
當朝侍中家裡的一位如珠如寶的、最小的孩子,身上卻毫無詩書的影子。如果摸一摸他的手心,會感到又熱又多繭,像在摸老虎的一顆肉掌。
陸霄暗暗地哂笑。
他想,當初跪在宮牆外一齊給天子賀新年的那些他的同伴們,他們連甯書郢的靴子都不敢看,生怕這個小小的孩子停下來說話。甯書郢曾經在這些下等官員的子弟中傳播出一種名聲:能言善辯,引經據典,是個眼高于頂的望族貴子。每個人都想着,如果甯書郢停下來,停在自己身邊,他開口說話,說出錦繡的辭章。那麼自己灰着臉,讷讷無對,豈不成為滿場的笑話?
可是甯書郢從來也不說那樣的話。甯書郢睡醒了睜開眼,隻會鼓着下巴,幹瞪眼,仿佛在說:這如何過下去。雪下這麼大!把我的靴子埋起來了。
然後他就像個羚羊在雪地裡蹬腳,把所有的碎雪都甩到陸霄身上。
隻有陸霄一個人知道這樣的秘密。
陸霄躺在甯書郢身邊,在一地的靜谧的雪色裡聽着輕輕的鼾聲。他突然開始自責今天聽了甯書郢的話,沒有拿那條毛毯。如果有東西能夠把甯書郢的臉包起來的話,他臉上的凍瘡就不會再流水了。
甯書郢今天一定很累。他沒有走過這麼遠的路。
自己個子高,明天可以背着他走一段。
陸霄一點睡意也沒有。他一直睜着眼睛一直看着天上的雪,祈禱明天是個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