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霄一個人在街上遊逛。走到華林道的時候,居然看到濃煙下面,石棚架子底下有頭死牛,呆呆地堆作一灘肉在地上,沒有腐爛。他甩開腿腳就奔過去,撕開身上的布片去兜那肉。
咧開嘴巴笑,心裡感歎,還好身上帶着陸鶴留給他的魚鱗白月寶刀:半條手臂長的一柄,平時帶在身上光彩照人,脫了鞘更加威風——削鐵如泥。
饑餓了兩天一夜,終于有肉送上門來。陸霄整個人撲在死牛身上,剮動紅白條肉,像個摩拳擦掌的大動物。紅頭脹臉,正在大喜當中,刀忽絞在了一排骨頭當間。轉動胳膊,沾沾黏黏,像是戳進了一團破絮。
陸霄兜頭打了個寒噤。他機靈極了,趕忙停下動作,把鼻子往前一湊。
一股極濃烈的臭氣直鑽入鼻腔。
心中大驚。陸霄瞪圓了眼睛一屁股向後坐下去,一串黑蠅轟然散開,就看見那牛腹的骨頭架子底下有東西湧動,唔噜唔噜的,幾乎探出一排柔軟的白頭。牛自己也有話說,眼珠子翻出來,白白地盯着他看。
男孩搖了搖腦袋,心中恍然大悟,原來牛和人的命運有所不同:人的身體是從外往裡爛的,牛卻是從裡往外爛。
他頭也不回起身走了,預備還是去有人家的房子讨點谷物來吃。
*
陸霄的爹有一個穿一條褲子的同僚:本朝的羽林郎将相雲結。
鬼侯人攻陷長安那天,三更半夜,陸鶴同這個同僚正在一起吃飯。“胡人正在宮裡殺人!”忽然一個冒失的小兵跑進來嚷道。
杯盤一摔,兩個人心思立即火熱起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陸鶴率先攥起拳頭,相雲結上前一把攥住,汗津津手心。轉瞬之間,兩個人就拿了個大主意。
“我去。”
“不,我去。我慣使刀。”
陸鶴揣了一把銀刀,默不作聲地出去,默不作聲地上了馬,默不作聲地穿過夜色,默不作聲地破門而入,捅死了開城投降的龍骧将軍方奭。相雲結則拿了令牌,接引出陸鶴的六千軍,并号召萬餘百姓,出城向南退守。
浩浩湯湯渡過了河。數日之内,陸家和相家更做得大。
日出東山,陸鶴與相雲結騎着高頭大馬兩相會和,意氣風發,一個是長安的英雄、一個是百姓的救星。軍民人等都遠遠磕頭,知道自己有幸跟着陸将軍逃脫,比之城内十萬草芥,更是生路寬廣,前程光明。
相雲結忙前忙後,張羅着喝一盞酒。軍中人人喜氣洋洋,隻有一個地方透出慘淡空氣。——是陸将軍自己的營帳。
消息是幾個百姓傳來的。聽見的人都吓壞了,嗡嗡圍繞着陸氏軍帳,直着脖子,提心吊膽。隔着厚帳子也看得清,屋裡升起一團火。女人高聲哭喊,各種器具、兵械依次投擲在陸将軍身上。
“誰能夠比得上将軍您,如此公義!”
砰砰磅磅,聲勢浩大。相雲結慌忙從妻子身上爬下來,胡亂穿戴,踩着一隻靴子快步趕去。他先上前驅散了圍觀的人,才隔着簾子問:
“怎麼了?”
“是我對不起他……”帳裡傳來含糊的一聲。良久之後,陸鶴掀了簾子出來,臉上是是眼淚、傷口和頹敗的神色。
“陸霄不見了。我們走的時候太急,沒有照看好他。”
相雲結相當同情地屏住了呼吸。
回營帳披了衣服出來,相雲結含了一口酒,再也沒有離開。隻是坐在後面看着,看陸鶴在河邊坐了一夜,聽着水聲。
*
距離陸鶴和陶章把他丢在乾坤道上已經四十三天了。陸霄白天夜裡餓得發慌,隻好吃動物尚未腐爛的邊角、蟲子和樹皮,略略果腹。
他的心裡堵得難過,每天掰着指頭算日子,盼着爹娘哪一天想起來兒子還滞留在長安城,趕一隊人馬來接他回去。
照理,黃沙蔽日,血氣蒸天,好人家的子弟哪一個也不會形單影隻上街走動。隻是陸霄仗着自己與衆不同——他比同齡的孩子長得高大,四肢又瘦又長;腰際又有好兵器,所以格外把自己高看幾分。
他緊緊腰上三圈布帶,從石棚架子裡鑽出來,甩開步子繼續往前邁進。
更何況也沒有别的辦法。陸霄是這樣的人:雖然怕長毛胡子明火執仗,更怕肚子餓癟了。
*
從晌午行至天擦黑,陸霄靠一雙腳走到了長安郊。一路十室九空,一粒蒸豆也未讨得。他甩掉一頭汗珠,隻按着肚子鬧餓。
擡起眼睛向前眺望,已經到了東北界白鹭山。
前日午後,陸霄正在在乾坤道上撿土渣。聽一老伯說起,這世道壞了!一群漢軍在古蘭城裡囤積勞力。他的一兒一媳并孫子、侄孫,已全部給擄進去,自此音信全無——連女人和半大孩子也要!聽說因為女人的手指頭纖細,能在皮毛上做個精細活。
骨肉分離,最勾出人心痛。話音未落,黃葉潇潇下,巧得掉出一柄,落于老頭的花白頂心。在場各位無不丢了土渣,拊掌怒目,至于涕零。
陸霄挨得老伯最近,見狀隻得把手從滿滿的嘴巴裡掏出來,輕聲撫慰,并給老伯順氣。一面拍一面思索:
近來天愈冷。活物見少,大家又個頂個能吃。地裡拇指大的老鼠都見不到了。他若不想真給餓成一張幹皮,恐怕也有出逃這一條路。
長安東西四門都是胡人看守,隻有古蘭城糾集的是漢軍。仿佛聽那話,這麼一夥人,隻是幹活、挨打,沒有性命之虞。
還給發餅吃。
陸霄橫了心。不過是做活,能夠多麼艱難?那古蘭城裡他極熟,待到活不下去哪一日,上山就逃了。大雪封山以後誰也找不見誰,山上的野物又抓不盡,總不至于餓死。
更何況——他暗暗地想,既是漢人主事,未必有胡人兇殘吧!
*
前面就到關隘。野山下堆了個土崖,四個鐵帽武士在此巡邏,團茸茸的胡須從盔甲縫裡探出來。陸霄躲在黑鴉鴉的樹林裡,長出一口氣。
天子行獵的古蘭城就隐沒在那道關門後頭。
對于古蘭城,他自然是極熟悉。當時陸鶴正做虎贲郎,奉命鎮守東北門。中郎将名叫戴函,待屬下親如兄弟,願意把他們一群小孩子招來玩耍。陸鶴心疼陶章操持家務辛苦,遂常把陸霄日日帶到任上來,放他到古蘭城裡打發日光。
本來這是很好的安排——可偏偏陸霄天生話語遲,年紀又小,終不能得其他孩子喜歡。他又自小有些古怪氣性,一來二去,誰冷落他他都記得,再不肯上去讪臉了。
自從陸霄下定決心以後,誰再叫他、戲耍他、他也不應。隻是一到此地便自躲出去,一個人石猴般東遊西竄。自此三年五載,星移鬥轉,把上山的每一條偏狹小道都摸清了。
*
去年下過雪後,陸霄一次也沒有到過古蘭城。他遠遠地看着關隘後的白鹭山,突然想起——約莫四五年前,曾在那裡見到過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比自己小一二歲的模樣,口齒還不利索,卻給一圈白衣子弟環住,梗着一個腦袋發表高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