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終山最美的景色該是殘陽降臨之時,但罔羅陳沒能見過幾次就離開了。
事實上他隻見過一次。
按理說他是有理由在日終山多待一會兒的,諸如“若我走後你遭遇不測是我護送不周”、“等子谶大人來我才能複命”……
人都有一張嘴,膽子大一點,什麼話都能說出來,但各人心底究竟在不在乎、要不要那一點臉面,都是各人有各人的考量的。
反正罔羅陳沒有說出那些話的本事,待得越久他越不自在,他終究是在見過一次日落金山之後就離開了。
下了日終山,他一個人到空曠的沐神台逛了逛。
沐神禮,一次最多也就隻能有兩三百位神共同觀禮。沐神禮剛開始推行那會兒,善惡賞罰還沒有度,但凡是個神做了點好事都要被推舉來行沐神禮,因此護神和半神隻要抓住機會,總能來觀一次禮;後來卻很難見到了,要等上許久才能見一次,護神與半神都以能見到一次沐神禮為無憾。
至于為什麼很難見到,是因為兩界曾經起過争執:最初有兩位護神做了同一件事卻得到不同的獎賞,兩人憤憤相争,結果越鬧越大,鬧到衆神都發現了舉善令的衡量有失準則,鬧到了天神們面前。天神們知曉不能再放任下去,于是尊者召集諸神共同商議,将舉善令的标準定得很是嚴格苛刻,漸漸的,沐神禮舉行的頻次越來越少。
頻次雖然少,但隻要活得夠久,肯定是能找到機會來一次的,連在三妄殿當值過的好幾位良輔良弼都來這裡湊過熱鬧,罔羅陳堂堂一個三妄殿之主卻從未涉足。
而他終于有機會站在這個六方的石台了。他孤零零地立于石台之上,石台孤零零地立于雪水池之上。
——也算參拜了一次沐神禮。
雪水化成的水池很淺,巨大的白色石台比水池還要白,這偶爾能把兩界零散的衆神聚在一起的地方此時空曠寂寥,越發讓罔羅陳感受到兩界神天的浩大渺遠——這麼形容還是好聽了一點,罔羅陳覺得這就是一種毫無内在的空,七八百年,一年又一年,神軀一萬又一萬,空空蕩蕩地度過了那麼些年歲。
整個兩界神天就像一副巨大的、被啃噬而空的架子,在這一點上,并沒有“此界”和“彼境”的分别。
無趣啊,無趣透頂。
冰涼的風吹過罔羅陳的發絲以及他頭上的縠帶,他回首再看一眼遠處連綿的雪山,下一眼,便隻能看到紫色的群山了。
罔羅陳這一生似乎都陷在“期盼”中苦苦掙紮,不能說是日日夜夜期盼,但也是每隔上一些年月就會回想起“十七日救急之約”,然後期盼着重逢。
即使他知道重逢代表着情況危急,可私心作祟,就是想在死之前再見一見那個人,想知道他有沒有相信自己。
他覺得天神四五百歲的壽命太漫長,漫長到“期盼”被搓揉拉扯成了“執念”;但也太短,短到讓罔羅陳等了幾年、十幾年、幾十年之後,開始戰戰兢兢起來。
就怕此生再也不能相見,最後在不甘中隕滅。
後來鹹笑他“相思成疾”,但他覺得那不能算“相思”吧,就是遺憾——遺憾怎麼這一生隻能寥寥無幾地見幾次,隻相識,未相知,到頭來隻是日終山的過客。
日終山的千年雪、萬年冰,他一個過客,何苦叨擾。
不過還好,還好不是一别再未相見,又過一百四十年,恰是八十年前,惡神子谶與枯榮殿勾結篡改血脈的風聲很快傳遍了兩界,宛若一把野火燒了幹草鋪成的疆野,燒得兩界神天沸沸揚揚。
坐在三妄殿的罔羅陳知曉這次的事态鬧大了,不由得焦頭爛額。不等他全神貫注提心吊膽地等候消息,一隻來自此界命神神殿的飛鳥将他請去了天一殿。
他與此界命神素不相識,但信上寫的是“十七日内,速來天一”,看了信的他二話不說直接趕往天一殿。
清澈的溪水被馬蹄踏響,岸邊淺藍色的野花也在疾行的馬蹄聲中被碾入泥土,駿馬掀起的一陣陣風吹落了小巧的花瓣。
罔羅陳跟着飛鳥來到萬峰海的主峰,翻身下馬,一步也不停歇地直奔高聳入雲的孤峰,恨不得一跨就能跨到峰頂。
他趕到天一殿時,早已有人在那裡等他。
那位看上去甚至沒有二十歲的此界命神滿是不屑地打量過來,又有嘲諷又有警惕——莫名讓人感到熟悉的神色。
罔羅陳無暇顧及這番不善的掃視,調整呼吸之餘盡可能言簡意赅:“奉信前來。”
眼前之人銳利的視線一收,問:“彼境疾神?”
罔羅陳:“正是。”
此界命神:“如何證明?”
罔羅陳施了一道神力落在路旁的草葉上,草葉瞬間布滿斑點。此界命神嫌棄地看了一番那些斑點,認定了來人身份,頭微弱地向側面偏了偏,朝天一殿裡喊道:“明極!”
喊完他就讓開了路。
他不懂禮節,罔羅陳便也不講理,繞過他就往大殿中跑,跨入門,猛地與正走出來的善神碰面了——面對面,沒有任何阻隔。
罔羅陳這才驚覺一路下來跑得渾身悶熱。
“我能信你嗎?”
善神站在原地直接開口問——他看上去走投無路了。
對此罔羅陳并不過多解釋自己有多麼可信,忽略身體的不适,斬釘截鐵地肯定道:“當然。”
于是善神道:“幫我幾個忙。”
罔羅陳:“竭力而為。”
……
“并非是我出爾反爾,”得知自己要幫什麼忙,罔羅陳失了那份肯定,想竭盡心力也沒有那樣的力,“隻是……隻是我從未施過這種法。”
一旁的此界命神抱臂而觀,嘲道:“既是個無能之人,來時膽敢口出狂言。”
罔羅陳隻盯着善神道:“‘竭力而為’不是口出狂言,”他眼神切切,心焦地希望善神沒有認為自己是在撒謊推脫,“但是要我給子谶大人施法佯裝受了重刑——絕非輕而易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