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神坐在榻邊,手肘搭在腿上,垂頭一言不發。
罔羅陳不自知地朝他邁了一步,迫切地澄清道:“彼境疾神之力不是不痛不癢的戲法,即使我讓子谶大人喪失痛感,該吃的苦、該纏上的痼疾一樣也不會落下。”
善神道:“他受得。”
罔羅陳險些語無倫次,忙道:“便是受得我也不能這樣做。你有沒有想過以後?現在施法能逃脫一朝罪名,施法以後呢?彼境疾神之力找誰來解?此界疾神?你與她相識嗎?你放心讓她替子谶大人解神力嗎?”
說了這麼多,隻有他自己知道心底深處藏着私心:自己施法的對象是眼前這人最為在乎之人;為了感悟、探究彼境疾神之力,他耗費了自己的三百多年,三百多年足以讓他知道自己的法力能做到什麼不能做到什麼;彼境疾神之力不是指哪兒哪兒病,而是牽一發動全身,越複雜的施法連帶出來的雜症越多;他清楚自己的斤兩,知道這事不穩妥,他怕最後出了差錯,那自己就是害了子谶的元兇之一,那麼在剩下的百年性命中,他将再也沒有顔面面對眼前之人。
可善神顯然不在乎,他道:“我來解。”
“……”罔羅陳被噎住了,又問,“你确信能解?”
一聲谑笑插了進來,隻聽此界命神輕蔑地道:“那可是善神之力,你以為是什麼不入流的東西?”
“彼境疾神之力,不過也是彼境神力罷了,”善神打斷了那陣谑笑,從榻邊站起身,“與别的彼境神能有何不同?别的彼境神力我解得,你的我就解不得?”
“那便是沒解過,”罔羅陳直言不諱,“我不會輕易施法的。”
善神一步上前拽住他的衣領,面色如死水,道:“你在蹉跎我的時間。”
輕輕一句話氣勢奪人,将偌大的污名扣在罔羅陳頭上,讓人為之懼怕戰栗。罔羅陳本該是慌亂的,但在這威逼之下他莫名沉靜。喜歡下棋不僅讓他在感悟病理時少走許多彎路,還讓他懂得什麼情形該退縮什麼情形不該退縮,于是他冷靜地回複道:“我施一次法,你來解。如若你能根除我的法力,我便刻不容緩地為子谶大人施法。”
“你——”此界命神不爽地朝罔羅陳跨出一步,被善神伸手攔下了。
善神審慎地盯住罔羅陳,終是撒開手,颔首應允。
天一殿外,由此界命神施法拔地而起了滿目飒飒欣榮的枝葉,高若牆,生機勃勃,喧嘩不止。
無人在意這些枝葉的突兀地出現于峰頂美麗與否,一道彼境疾神之力毫不憐惜地襲來,茂盛的枝葉幾息之間就布上了千奇百怪的斑點,有的發黃,有的枯萎掉落。
緊接着一道淩厲至極的善神之力席卷而來,對比之下,善神之力隻能用“兇殘”來形容,像是在逼迫那些枝葉複原。
他信手拈來傲睨自若,卻随着時間的推移逐漸被扯開了面上淡定。
善神之力在流轉,一片幾乎焦黑的葉片落到此界命神腳邊,一隻手撿起了那片焦黑的葉子,此界命神将葉子拿在手中站起身,不可置信地仰頭,望向那嫩綠和頹黑交錯的枝葉,猛地轉向罔羅陳,道:“你做了什麼手腳?!”
事态出乎了罔羅陳的預料,他本意不過是給自己套一副穩妥的鎖,之後若出了問題他也好退身,沒有料想會出現這種情況。他意料之外地回神,對善神道:“我是否做了手腳你應當清楚。”
聞言,善神漠然一收神力,徑直轉身回殿,半個字也不願意多說。
此界命神将葉片抓在手中揉碎,恨恨地砸在地上,一同跟了上去。
“能擾亂衆神感知嗎?”罔羅陳回到殿中後善神又問他。
他回殿的步伐很猶豫,聽見善神的問話,他停下步子,問:“要如何擾亂?”
善神:“讓衆神以為他死了。”
“……不能。”罔羅陳自知愧對,心裡也沉重起來。
“你究竟有什麼用啊?”此界命神氣憤不已。
“素河,”善神制止了他,轉口對罔羅陳道,“是我請求無禮。”
罔羅陳:“菲薄的是我——兩界衆神有一萬,單是這個數,施法就已經吃不消了——”
“要不了一萬,”善神不等他說完就打斷,眼中神色像找到路了一樣,“隻需二十來個天神,再加百個護神——我給你續神力。”
罔羅陳卻隻能狠心給他把這條路堵死,搖頭道:“這跟在子谶大人身上施法是一樣的道理——不穩妥。渙散感知我可以做到,要讓他們看到特定的虛景卻不行。何況那二十幾個天神裡有此界疾神,但凡讓她察覺到我施法,那就功虧一篑了。我說竭力而為那必然就是竭力而為,你說的方法我愛莫能助,不過可以想想别的。隻要把此界疾神支開,或者施一個讓她來不及察覺的法,剩下的可以再想法子。”
善神正欲開口,一道聲音卻從一扇門後傳來:“明極。”
善神立即循聲而動,不許在場的另外兩人靠近半步。
“便是我也不行?”此界命神笑着問。
善神沒說話,僅是一個眼神就讓此界命神笑意減淡。
後來罔羅陳也沒能想出辦法,因為沒必要了——子谶已死,由善神明極親手送到天神眼前。
惡神篡改血脈一事隻在兩界神天紛擾了兩個月,兩個月後萬事塵埃落定。
期間罔羅陳也不是一個忙都沒幫上,還是幫了些的。幫了忙,再離開,回到彼境,孤身一人走過平緩的原野山丘,衆神相争的吵鬧攪和在時間裡,随時間一起溜到他身後,而身前空空蕩蕩,怅然若失。
又過八十年,罔羅陳站在三妄殿的後院目送那兩道離去的身影,直至身影完全消失他才神遊回來。
一切已是最好的結果,沒什麼不好——他如願以償地被人信任了。
……但似乎有什麼東西再也不能如願。
他默默将門關上,也算是給此生關上一扇門。
門邊空寂得隻剩微風,俯視整個三妄殿,也空寂得隻剩微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