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命令一般的兩個字。
——或者是“威吓”,形如冰涼鍘刀的“威吓”。
聲音虛弱了些,但罔羅陳心底有一種感覺,要是說這兩個字的人不曾受重創,那隻制止他的手可能就不是鉗住他的手臂這麼簡單了,有千萬分可能是拿着刀橫刀逼他停下。
于是罔羅陳順從了那一道命令,還來不及做出言語上的答複,第二聲命令緊随其後從後側方傳來——
“松開。”
罔羅陳低頭猶豫,手卻是漸漸松了,才減了幾分力氣,命令他的人就主動推開他轉身往上走,步伐帶着點沉重踉跄,攔不住他一番動作行雲流水。
半神的衣服不厚,人一走,後背那塊布料上染血的觸感更加明顯了,耳畔水聲潺潺,罔羅陳不曾動也不曾轉身,與執意回去的人背道相向。他在原地舉棋不定,終是落子無悔地說道:“不能回去。”
然而這句話說出口來像是在蚍蜉撼樹,根本奈何不得那人要往上走的決心。
見此,罔羅陳隻好旋身回首,向那道背影發問:“我該叫你善神大人嗎?”
話一出,上行的背影蓦然駐足,緩緩擡起無力的頭,在他四周,浮現出了不可明說的氣場,淩厲又危險,好似利刃破空,打破了原先相安無事的情形。
耳畔流水之聲不知為何顯得如雷貫耳,罔羅陳注視着那背影一點一點轉身,流水聲随之一點一點被他忽略。
不知為何,罔羅陳升起了一絲懼意——也不是恐懼,他向來膽子大,根本不會因為一個小小的轉身而害怕,他隻是感到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憂懼,就好像在憂懼即将聽見的話。
然而善神的背影隻是稍轉一些便停下了,頭也沒有完全轉回來,伸手隔空指着臉上的白色面具,話語從白色面具後面傳出來,沒什麼情緒,但是語氣很理所應當:“善神,明極。”仿佛在教眼前這個“半神”認人。
說罷拖着虛弱的身子離開,意欲回到那個不久前困住他的高台。
“子谶大人讓我轉告你!”罔羅陳對善神喊,等善神表現出聽他說話的趨勢,他減弱了音量繼續道,“——‘别回去’。”
“……”
罔羅陳接連解釋道:“我與他一同上的山,相談着走了一截路,他料定你會回去,讓我轉告你,此事他自有辦法平息,萬事他自能應付,輕重他也自會拿捏,隻有你回了日終山,才不會亂了他的打算和陣腳。”
他還是轉述得客套禮貌了一些,踏上石橋前,惡神對罔羅陳說的原話是:“你替我告訴他,出不了什麼大事,我有辦法有輕重,讓他滾回日終山,别瞎給我添亂,死不了,用不着他收屍。記住了,務必要說你是同我一道上來的,要說這些話是我讓你轉告他的。”
雖則換去了些不太好聽的詞,但該表的義罔羅陳都表了,風送雨來都不留片刻,他把話帶到了卻還要多停歇一會兒,多少冒昧了。
這份冒昧善神察覺不到,聞言他完全轉過身,冷哼一聲,道:“我是失力了,不是失智了。他要剜心切腑,問過我了嗎?”
對此罔羅陳不方便置評,隻是靜默地站着。
一時間兩人俱不言語,猛地又将流水聲襯大了,稀裡嘩啦的水簾後,兩人各站一頭,腳下石棧是高低不一的,隻因中天峰的山體不小,才顯得傾斜的路面幾乎齊平。
良久,沉默被打破了,善神忽然對罔羅陳問道:“你是什麼人?”
罔羅陳垂首輕呼鼻息,複擡首,輕松惬意地回道:“一百八十年前有約,若你……或子谶大人遇難,十七日之内必當趕來相救。”
善神久站不動,讓人覺得他陷入了回憶。“三妄殿,”他說出了罔羅陳的出處,轉過身來,“你的企圖是什麼?”
罔羅陳回答:“沒有企圖。”
善神微微偏開頭,即使隔着面具都能感受到他的不屑。他又問:“條件呢?”
“什麼的條件?——不需要條件。”罔羅陳道。
善神沉默一陣後道:“……兩界鮮少聽聞你的名字。”
罔羅陳對答:“除卻棋友一位,我幾乎未與任何人來往,閑閑散散不願做太多事,亦不願抛頭露面太多,自然鮮少聽聞。”
善神毫無情感起伏地反問道:“今日卻願意抛頭露面?”
罔羅陳:“我說了,這是一百八十年前對你……和子谶大人的承諾,不管你信不信,也不管你認不認,我是不會出爾反爾背信棄義的,縱是你覺得我多此一舉,我也會這麼做。”
“到底是為了些什麼?”善神不耐煩了。
罔羅陳再三重複:“我說了,什麼也不為。這次你不信我,下次我總會再試着讓你信。”
善神道:“‘下次’……這般笃定會有‘下次’嗎?”
罔羅陳答:“但願沒有,但這裡是兩界神天,而你們是善惡神,‘下次’一定會來,不過早晚罷了。我并非笃定會有‘下次’,我隻是笃定兩界神天的門道和心眼不會有什麼太大的變化。”
看不見善神的臉,無從得知他的表情和思緒,隻能聽見他道:“他是不是說,讓我滾回日終山。”
罔羅陳:“确實是子谶大人的原話。”
善神不再說話,不情不願地動了步子下山,路過罔羅陳時目不斜視,顯得他不存在一樣。
擦肩而過的身影不僅帶了點血味,還帶了點涼意——可前不久他才被烈火禁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