罔羅陳轉身一言不發地跟在善神身後,善神聽見了,沒說什麼,直到下了中天鋒,天色已是傍晚,天邊挑起了一片落霞,往此界的青山綠水上鍍了一層金。
善神走了一段路,忽然停下來對罔羅陳道:“你若要回彼境,最近的路應當是往北走。”
罔羅陳也停在他身後不遠處,回道:“我答應子谶大人在前,要将你無虞地送回日終山,倘若半途而廢,顯得我不仁不義。”
善神絲毫不給情面地道:“無用的仁義不需要你講究。”
罔羅陳:“我慰我心罷了,‘有沒有用’無需計較。”
“況且,”罔羅陳還道,“這亦是子谶大人的囑托,不親自送回去便是我辜負了他。”
罔羅陳知道自己是睜眼說瞎話,惡神那份囑托的意思分明是讓他把“昏迷”的善神護送回日終山,而現在善神已然清醒。“昏迷”的善神都沒人敢攔,醒着的善神誰敢攔?下了山,善神也全然恢複了,自己走路不成問題,哪裡還用得着罔羅陳這個不識此界路的人把他送回住處?
善神沒有笑意地哼笑玩味,“你拿他在我面前當令箭?”
“……”罔羅陳垂眼看路。
出乎意料地,善神竟然松口了,他道:“把我送回日終山,是嗎?行——隻看在你與他一道上山的份上。”
聽出他語氣裡的怒意,罔羅陳不争辯也不解釋——恐怕在善神看來,自己隻是一個處心積慮要與他套近乎之人罷了。
餘晖變晴夜,鬥轉又星移,從地處此界心腹地帶的中天鋒到此界的西邊,穿過世代此界澤神庇佑的上山湖,路過空無一人的沐神台,一百九十五歲的罔羅陳終于得見日終山的真容。
一百九十五年,他有許多次理由和機會可以見到日終山,可他卻許多次地壓制住期許,為的什麼?
——不好說。
罔羅陳自己也說不清楚。
可能是當年無意窺探到某些事,使得他不敢面對昭昭日終山。
時節不好,雪山下的青草都枯敗了,罔羅陳身為“客者”有些許不自在,隻是站在院中不敢輕舉妄動。
善神坐在亭子裡等人,不知道要等多久,他便從早到晚眼睛也不閉,就盯着那看不到盡頭的台階。
罔羅陳盯着另一邊的無聲鈴,就看着那縠帶飄來飄去,唐突地開口問道:“那通向的是子谶大人的住所嗎?”
善神将頭偏過來,問:“想去?”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聽起來是在說——敢說“想”頭都給你擰下來。
“未曾想,”罔羅陳忽視了他的威脅,“隻是在彼境從來沒見過也沒聽說過子谶大人還有住所。”
善神:“現在你知道了。”
罔羅陳沒有第一時間回話,過了會兒他才道:“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
罔羅陳道:“我從來沒說出口過。早幾十年前我已把良輔良弼遣出三妄殿,隻是偶遇一棋桌好友之後會不時與他小叙,說的全是棋盤之事。”
“一百……八十年,”善神幽幽開口,聲音很輕,但是其中隐藏的暗色情緒絕對不輕,“你記得多少?”
罔羅陳道:“幾乎全記得,即便你現在取下面具,我也能記得那是不是你。”
從白色的面具裡傳出一聲輕笑,這副五吉獸的面具最奪人注目的部分便是那顯得茲眉善目的虎首,卻因這一聲笑顯出虎的兇狠。
善神悠然起身,慢慢朝罔羅陳走過來,走到他跟前,伸手取下了那個面具,露出臉,一笑,道:“是我嗎?”
倘若要給“笑”分個好壞,善神的這抹笑明顯沒有好意,他就像在嘲笑罔羅陳,就像在示威,很輕蔑,很傲慢。
罔羅陳不應聲,他就一邊把面具戴回去一邊說道:“若你是想用那段話騙我摘下面具,我确實上當了。現在你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要不要活,由你自己選。”
罔羅陳道:“所以我是要稱你一聲‘明極大人’嗎?”
“是。你又叫什麼?”
“罔羅陳。”
“你要活還是要死?”
“要活,”罔羅陳不假思索,毫不猶豫地抉擇道,“要活到壽正終寝,讓你知道我沒有騙人——我既無圖謀,亦無所求。”
善神轉身回到亭子下,邊道:“我已給足你和兩界神天面子,若是我想,兩界神天必将永不安甯。”
罔羅陳望着他,他坐原處,仿佛一陣被困在一方小亭的狂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