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卓熠還沒自報家門之前,馬車裡的葉雪燭就聽出這是誰了。
且斷定這個混球一定來者不善,是沖着她的。
葉雪燭叫卓熠混球,還真不是罵他。
當初,這混球随他調任到此的父親,入住寒宵城的第一天,就仗勢欺人,在鬧事縱馬,傷了好幾個無辜百姓,還險些鬧出人命。
那日,葉雪燭從書院下學剛好撞上,自然不能坐視不理。
一番較量之後,最終,葉雪燭押着被她制服後,五花大綁的卓混球,去城守府為無辜被傷的百姓讨要說法。
能放任兒子如此為非作歹,卓文翰也不是個賢良方正,大公無私的人。
但礙于葉雪燭是威遠将軍的掌上明珠,才不敢造次,按照葉雪燭的要求,押着他的混球兒子,去受傷的人家裡賠禮道歉,又賠了人家藥錢和誤工錢。
從前橫行鄉裡,胡作非為的小霸王,初來乍到寒宵城,就被人如此修理了一番。
最要緊的是,揍得他毫無還手之力的,還是一個比他年紀小的小姑娘。
顔面盡失,做不成小霸王的卓熠,從此就與葉雪燭結下了梁子,隔三差五就要給葉雪燭找些麻煩,卻回回都被葉雪燭揍的喊“姑奶奶饒命”。
可這混球總也不長記性,變着法的作死讨打。
葉雪燭一度認為這姓卓的小子腦子可能有問題,還曾想過找個合适的機會,請顧寒時給這混球診一診。
葉雪燭打量着站在車下不遠處的卓熠,五年了,這混球沒變,笑起來依舊那麼邪氣,叫人忍不住想揮拳揍他。
卓熠勾着唇角,死死盯着葉雪燭,那目光像極了一隻鎖定獵物的餓獸。
葉雪燭站在那裡,由得卓熠盯,看起來冷靜鎮定的不像話。
可事實上,葉雪燭負在身後的手卻抖得厲害,焦慮到快不能呼吸。
這自然不是因為卓熠那個混球。
真正令她在意的是,那些從前把她捧在手心裡,還為她取了“明燭兒”這個愛稱的城中百姓,如今是如何看待她的。
其實,早在卓熠提出要一一核對慎王的随行仆從時,葉雪燭就想站出來了。
可她準備了一路,準備了整整八個月……不,打從五年前,她離開寒宵城的那一日,她就已經開始準備,卻至今也沒準備好重新出現在這裡,出現在衆人面前這件事。
是的,從前天不怕地不怕的明燭兒膽怯了。
不,她才不是什麼明燭兒,她就是個再渺小無能不過的凡人。
她無法令大夥兒在那場災難中喪生的至親至愛都活過來,也不能令那些在災難中落下傷殘的人恢複健康。
她,什麼都做不了……
這種對一切都無能為力的滋味,好可怕。
但該面對的終究是要面對,這是她踏上歸途的第一日,就想明白的道理。
逃避隻有第一次和無數次,所以盡管怕,但她還是站出來了。
臨出馬車前,葉雪燭對再三阻止她的楚宥說:“殿下一定答應我,無論待會兒發生什麼,殿下都不要出面。”
她自己事,她自己來扛,絕不能連累慎王。
人群中不知誰輕呼了一聲“明燭兒”。
“那是明燭兒?”
“看着像。”
“不是像,那就是明燭兒。”
“是明燭兒,真是明燭兒!”
“……”
雨天傍晚,本該冷冷清清的寒宵城外,前所未有的熱鬧起來。
百姓們圍攏在一隊停在城門口的馬車周圍,七嘴八舌地議論着站在車轅上,站在細雨中那個身形單薄,卻站得筆直如松的少女。
馬車前,卓熠好不容易才将目光從葉雪燭身上挪開。
隻見他裝模作樣地翻開手上的名冊,又煞有介事地查找一番,最終指着名冊上的一處,朗聲道:“葉雪燭,原東宮侍婢,今慎王府賤奴。”
“沒錯。”葉雪燭語氣平靜的說,“既核對過了,就請讓開。”
“若我偏不讓呢?”卓熠往前一步,挑釁意味十足。
葉雪燭見卓熠腳步有些踉跄,先是眉心微蹙,遲疑片刻後,才橫他一眼,“好狗不擋道。”
“你罵我是狗?”卓熠怒極反笑,“若我是狗,你又是什麼東西?連過街老鼠都不如,你這腌臜下賤的小雜種!”
“你住口!”馬車裡興來聽卓熠罵的實在難聽,氣得渾身發抖,一時顧不得規矩,大聲喝止。
軟榻上,楚宥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陰郁來形容。
平日裡總是帶着溫和笑意的眼中,此刻殺氣沖天。
偷瞄了楚宥一眼的興來,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氣,定了定心神,才又沖着車外喝道:“慎王殿下面前,豈由得你一介草民放肆,還不滾開。”
侍衛長也看不慣卓熠當衆欺辱平日裡待人極好的葉雪燭,于是一手按在腰側的佩刀上,拇指輕輕往上一推,露出一截森白的刀刃,“慎王殿下有令,還不快滾!”
卓熠不滾,反而挺直了腰杆,擡高嗓門,義正言辭地對馬車裡的楚宥說:“慎王殿下,叛賊葉天鈞之女葉雪燭,是身上流着蠻夷之血的雜種,此事盡人皆知。草民不過實話實說而已。”
正如卓熠所言,葉雪燭的确不是血統純正的大夏人。
而這個事實,葉雪燭也是在當年屠城事件發生以後才知曉的。
當年事發之後,人們心裡都不免有個疑問,一向忠君愛國的定國公,威遠将軍葉天鈞,為何會突然與青芒草原上的蠻夷相勾結,叛出大夏?
究其根源,這與葉天鈞的血統有着密不可分的關聯。
事後經查,原來葉天鈞并非老定國公葉青南的嫡子,而是老定國公與來自青芒草原上的蠻族女奴,所生的兒子。
老定國公鐘愛那女奴,更是疼愛那女奴為他生下的這個兒子,當年便瞞報了葉天鈞的出身,謊稱葉天鈞是其明媒正娶的夫人崔氏所生的嫡子,葉天鈞才得以順利成為定國公府的世子爺,最終承襲定國公的爵位。
這個秘密後來得到了從前老定國公,及國公夫人身邊幾個老仆的證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