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微風拂過未減悶熱,反增了些許浮燥。姑蘇新開張的聽月樓裡,一群公子哥兒相約吃酒,借着酒興相攀比,比完學識比家産,比完家産比權勢,愣是鬥個面紅耳赤也沒分出勝負。這時,旁頭有好事者發了話:“是爺們就得比膽識!聽說知府陳安對素心醫館的明大夫青睐有加,這會子誰要能往那處走一趟,把明大夫從陳安那小子手裡奪回來當老婆,就算誰赢,如何?”
“甚好甚好,就依兄台說的辦!”一群人心裡雖然犯怵,面上卻不甘示弱争相起哄,待得三巡酒過壯膽完,便動身前往醫館。然至慶街口,見得候診者甚多,又有管事的地痞張浩在,好幾個公子哥兒便哆嗦地止了步,隻慫恿那發大話最厲害的李公子進去。李公子心下後悔得要命,礙于面子,卻還是硬着頭皮往前紮……
話說那自稱“姑蘇四大冰人之首”的王媒婆,因着天氣熱渾身長起痱子,抹了許多藥不見效,于是也往素心醫館這邊湊,大老遠地就聽得前頭一陣嘈雜聲,又見一條人影橫空飛過,“砰”的一聲,狠狠砸在青石道上,接着是管事張浩大步流星跨出醫館,指着眼前一幹醉氣熏人的公子哥兒破口大罵:“不長眼的東西,也不看看是什麼地方,跑這撒野!再敢來,休怪浩爺不客氣,滾!”
被丢出來的李公子捂着屁股唉聲怨氣,與他一同前來的公子哥兒也被張浩那氣勢吓得面色如土,勉強扯了句場子話:“給小爺等着,回頭有你好看!”便拖着受傷同伴一溜煙跑開了。
衆人都知道觊觎明大夫姿色的人多了去,隔三差五總要在這上演一出,于是也都見怪不怪。倒是王媒婆揮着蒲扇不嫌事多,嗤笑問:“哎喲浩哥兒,今日這些個又是唱的哪一出呀?”
與張浩同在館裡幫忙的幾個小姑娘山兒、清兒、秀兒,這時正挑着擔青草水出來派發,聞得這話,直爽的清兒沒好氣道:“還能有哪出?前兒那些個找上門來,還隻道是府上親戚,要大夫看病。今日這貨就是個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一上來就說他是姑爺,要接小姐回家!浩哥兒都不等說完就把人攆出去。要我看,痛打一頓再丢出來也不遲!”
衆人聽了好氣又好笑,王媒婆就那一幹公子哥兒逃走的方向“呸”了一句,罵道:“該打,該打!一群混賬東西,不打不長記性!”
聞訊趕來幫忙的鄉鄰李鐵牛道:“媒婆,你别光嚷嚷呀!回頭早點把咱大夫和知府大人的事牽了,那些鬧事的不就消停?我跟浩哥兒也有幾天舒坦日子過不是?”
街尾賣布料的陳阿布多嘴附和道:“就是!前兒大夫被聖人認做幹親,陳大人親自送她回來。想想大人年輕有為,素日裡對咱大夫極好,大夫對陳大人也是禮上有加,這男未婚女未嫁的,我要是你,早把這門親牽了,好歹掙個媒人錢回去,也省得隔三差五就有不識好歹的來生事。”
賣菜的蔡婆子更催促着:“媒婆,這事你得趕緊兒辦!我聽說你們四大冰人,今兒有三個都往明府上湊,你要再晚一步,媒人錢可得泡湯咯!”
王媒婆不以為然:“急啥?那三個老貨說的能好到哪去?咱陳大人要品貌有品貌,要家世有家世,誰比得過他?待過幾日我把這皮相養好,再往兩頭牽一牽,這事還能辦不成的?”
衆人大笑:“媒婆,你可别誇海口!”
王媒婆幹脆站到高處,叉着腰發了大話:“我王燕嬌這輩子隻有不想說的親,還真沒說不成的親!今兒我就把話撂這裡,要想早日把事說成,就都往我身後站去!待我養好,立馬把正事辦了,省得你們一個兩個嚷嚷沒舒坦日子過!”
館外衆人都指着這公然讨要插隊的王氏哄堂大笑,卻又還真的不約而同讓她排到前面去了。
且說欣雲會完二老,見鄭氏有心挽林嬷嬷府上叙舊,因讓敬思代嬷嬷領馬夫與小厮們回客棧打點,自己則與啟絮、葉棠笙一道尋憶晗去。
三人漫步尋至慶街,見得醫館内人頭擁擠,館外也大排長龍,不禁對視一眼,皆自詫異這新醫館鬧熱得堪比朝市!
欣雲正想着,殊不知自己一來,便惹了些豔羨目光。王媒婆好容易一腳踩進館内,聽得後頭有人議論邊上來了個貴公子,下意識便縮腳回身好奇打量。這一看,她還真舍不得挪眼睛了,心道:哪裡來的漂亮男娃,也不知多大年歲,娶了親沒?
“诶诶诶,幹什麼的、幹什麼的?”張浩一早盯上這幾個生面孔,見他們不排隊就要進館,毫不客氣将人攔下。
葉棠笙聽他語氣,料或是這裡的管事,隻看這人呼呼喝喝一臉痞相,心裡頗為鄙夷,便皮笑肉不笑應着:“找明大夫的。”
“廢話,這裡哪個不是來找明大夫?看病先排隊!”
葉棠笙笑意微微一凜:“我們可不是來看病的。”
邊上幫着小丫頭們派青草水的李鐵牛聽到這話,以為又來了個惹事精,遂喝了起來:“不看病來作甚?走走走,别妨礙我們做事!”說着就揮手驅人。
“诶诶……”葉棠笙被趕得莫名其妙,聳着眉道,“悠着點,别動手動腳!”
欣雲倒是看周遭人多,又想憶晗就在裡面,遲早也會見着,這會子無為進去耽誤人做事,便淡聲勸着:“葉子,算了,也沒甚麼要緊事,旁頭等等無妨。”
“等什麼等?”張浩見對方果然别有目的,不依不饒地逐起人來,“識相的趕緊走,不看病湊甚麼熱鬧?
葉棠笙本不想與地痞一般計較,見他對自家主子無禮,倒覺不計較不行了,因問:“怪哉,這地兒是你的?我們走不走與你何幹?”
張浩“呵”了一聲,雙手抱胸道:“沒錯,這地兒就是浩爺我的,浩爺讓你們走就走、留就留!”他說着,忽想起先頭那夥人撂下的話,遂将跟前三人上下打量起來,摸着下巴審道,“你說你們幾個到底安的什麼心?不看病找大夫作甚?”
葉子道:“我家公子乃翰林承旨府姑爺,你道我們找大夫作甚?”
這“姑爺”二字一出,衆人頓時一片嘩然。張浩這時臉上連冷笑也挂不住了:“小子,你故意找茬是不是?!”
旁頭派水的小姑娘們也一臉怒氣,她們都是憶晗的貼身丫鬟,哪裡容得自家小姐名節一再受人诋毀?山兒幹脆扔了手裡水瓢道:“呸!不要臉,我家隻有小姐,哪來的姑爺?!”清兒、秀兒也連聲附和。
李鐵牛道:“聽聽、聽聽!姑娘們都是大夫身邊人,有沒有姑爺她們還不清楚?你們再鬧,可别怪我不客氣!”說着已撸起袖子準備幹架。
見大夥反應激烈,欣雲幾人也有些雲裡霧裡,隻仗着有啟絮這個一流高手在,倒也不太把對方當回事。葉棠笙這時睨了山兒一眼,不慌不忙道:“有沒有姑爺,可不是幾個丫頭片子說了算。大夫就在裡頭,你讓她出來看看,便知我有無扯謊了。”
“豈有此理!這登徒子還想看明大夫?”陳阿布惱了,“鐵牛,浩哥兒,這沒準是剛剛那群人同夥,咱可别再跟人客氣!不痛打一頓,還以為咱上塘人好欺負!”話聲甫落,群憤高漲。
甚麼同夥?葉棠笙心裡莫名其妙,又見大夥有圍攻勢頭,便道:“诶诶,君子動口不動手,仗着人多欺負人呐?”
一直打量欣雲出神的王媒婆這時回魂了,“啐”了一口道:“瞧你們斯斯文文的,原竟都是些無賴!冒充哪個親戚不好,冒充起姑爺來?!”
陳阿布附和:“就是,也不好好打聽打聽,這明府的未來姑爺是什麼人?那可是咱們蘇州知府陳大人!你們算甚麼東西?”
這話一出,欣雲心裡頓時咯噔一響。啟絮與葉棠笙聽到末句則是汗毛倒豎,異口同聲喝道:“放肆!”
王媒婆見這夥人還耍橫,遂叉着腰發号施令:“浩哥兒、鐵牛,你們愣着作甚?都欺負上門了,還不趕緊攆人?”
話聲一落,張浩和李鐵牛便開始磨拳搽掌。山兒幾個怕動起手來翻了青草水,趕緊擔着木桶回館。
憶晗此時正與人号脈,聞得外頭嘈雜,又見山兒幾個忽然回來,便問發生甚麼事。水兒一邊抓藥,一邊習以為常漫不經心插話道:“還能是甚麼事?肯定又有不識好歹的跑來鬧了。”
“可不是?”山兒放了藥桶道,“趕了一茬又來一茬,都拿‘姑爺’名頭鬧呢!”
秀兒也憤憤不平:“就是!見過不要臉的,還沒見過這樣不要臉的!”
清兒更是義憤填膺:“這種人見一次就該打一次,最好打得他滿地找牙!”
憶晗聽着無奈地皺了皺眉,也懶得搭理這些糟心事了,隻繼續手裡的問診。
外頭,葉棠笙正有條不紊地将主子護在身後,啟絮則見張浩等人逼近,揮起劍鞘随意一指一點,輕而易舉就将李、張二人挑翻在地。大夥一愣,料不及這女子身手如此了得,因立刻圍上去護着自己人,王媒婆見勢不對,趕緊兒跑去報官。
說來也巧,陳安正約林隐纖、趙鈞出門辦事,途經慶街,便遇着行色匆匆的王媒婆。媒婆見着三人,也是急急說了醫館的事。陳安本就受主上囑托,要好生照顧憶晗,聞之立馬與衙差一道趕過去。林、趙二人素來愛慕憶晗,亦不想讓她受人欺負,便命手下收好文書,回頭也往醫館走。
這裡啟絮才将幾個圍近的人逼退,忽見有衙差撥開人群,喝問發生甚麼事。衆人争相告道:“差爺來得正好!這裡有人自稱明府姑爺,要明大夫跟他們走呢!”
“差爺,這幾個厮強搶民女還打人,得趕緊兒抓啊!”
衙差一聽還有這事,也是怒不可遏,朝葉棠笙喝問:“豈有此理!光天化日,你們眼裡可還有王法?”
王媒婆這時也引着陳安從人群裡鑽了進來。衆人見陳安來了,皆自松了一口氣,個個口裡稱着“知府大人”,心裡都等着看這正牌姑爺如何治治冒牌貨。陳阿布指着葉棠笙,與蔡婆子道:“看看!真正的姑爺來了,這回有這厮好受!”
“對,看他還敢神氣!”
葉子倒是懶得理會這些閑雜人,隻等着看這知府大人見了自家主上還有甚麼話好說。
王媒婆這時指着葉子道:“大人,鬧事的就是他們!”
陳安素來嫉惡如仇,聽到有人膽敢公然鬧事,也打定主意絕不輕饒,隻到了跟前,見是欣雲幾個,登時呆若木雞。
葉棠笙冷笑一聲,不疾不徐道:“大人來得正好,這夥鄉民不分青紅皂白,冤枉我家公子,您可得出來主持公道。”
“豈有此理,”張浩一臉火氣道,“這登徒子颠倒黑白!大人,您千萬别放過他們!”
“就是!”
衆人疊聲附和,隻等半天不見陳安回應,也甚狐疑。王媒婆壓着嗓子問:“大人,您怎麼了?倒是發話呀?”
欣雲這時似笑不笑敞開玉扇,随意晃了起來。陳安見她神色淡淡,無從分辨喜怒,内裡一陣焦急,又因公主是喬裝在外,眼下人多,不便行大禮,隻能僵着身子拱起手,艱難開口道:“下官見過公……公子爺。未知公子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萬望恕罪!”
衆人一下傻了眼,王媒婆忍不住低聲問:“大人,您認得這鬧事的?”
陳安未得主上回應,哪裡敢多言,隻低聲回問:“你是不是弄錯了?這位怎可能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