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回宮的日子選在三月底,其時百官協送,憶晗因着義女身份,也在送駕隊伍中。眼看着欣雲入了艙,巨船漸駛漸遠,她心裡不免生了離愁。官員們已陸續乘車散去,陳安也安排馬車送憶晗回醫館,臨行見她仍失神,于是寬慰了幾句,憶晗這才收斂情愫,上車折返。然他等如此簡簡之舉,卻讓有心人看在了眼裡……
轉眼春去夏來。這陣子,西郊王媒婆家裡熱鬧非常。原自上次王氏公然說出明大夫是怕登徒浪子騷擾才盤婦髻,托她說親的人便絡繹不絕。其實,如今憶晗已為帝後收為義女,與公主義結金蘭,聲名愈開,不止王氏家了,四鄉六裡的冰人們家裡也都快叫求親的人踩爛門檻。
這日,姑蘇最出名的三大冰人早早地給時甯遞了拜貼。雖說都是些媒婆,隻論起輩分,又都是族親嬸母,時甯夫婦不便拒人于門外,因遣芮氏出來招呼。冰人們拿着說親名單,一進廳就争先恐後拉着二娘子說話。李媒婆自恃輩分最高,最先開口道:“俗話說,長兄為父,長嫂為母。大郎和大娘子遠在北平,這當家的就二娘子您了!大夫的婚事老爺夫人都不肯談,二郎又是成日外頭跑的,二娘子您可不能坐視不管呐!您看,這是城南李員外家的二公子,年歲十八,家世好,品貌也好,去年還中了官兒,來日必要飛黃騰達的,與咱大夫最般配不過!”
“區區七品官算甚麼?這城裡的小官兒多了去,也沒見幾個飛黃騰達了。”陳媒婆咧着嘴一臉不屑,又轉向芮氏,笑容可掬道,“娘子,我說的這家就不一樣了,是咱蘇州府首富趙家大公子,家裡金銀如山,奴婢紮堆使喚,大夫要是過門去,那就是當家主母了,要享清福的,多少女兒家盼都盼不來!”
旁頭的鄭媒婆慢騰騰地笑了:“哎喲喂!整個蘇州府誰人不知趙家那大兒子風流成性又好賭,趙老爺早就看不慣這兒子,來日當不當得了家還不好說。娘子啊,俗話說竹門配竹門,木門配木門,這門當戶對最要緊!蘇州大醫上官海的公子,跟陳太醫待過禦醫館,算起來也是咱大夫同門師兄弟,門當戶對,知根知底的,最合适不過啦!”
李媒婆不樂意了:“上官家兒子長那模樣也配?大夫要是嫁了,就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白給糟蹋!”
衆冰人你損我的我損你的,一時鬧得不可開交,直把芮氏都給吵頭疼了:“好啦好啦,諸位嬸婆好意我心領了。隻我說過,小妹早已許配人家,諸位若是來喝茶的,不勝歡迎,若是來說親,就免了!”
“哎喲娘子,您就别瞞咱們了!大夫就是眼光高,不肯屈就罷了!要真有了人家,怎常年不見姑爺來訪?”
“是啊,這要說在外地忙活,過年過節好歹也得回來一趟,哪有不聞不問,任着大夫長待娘家之理?”
“就是!我都跟族裡親戚打聽過了,大夥都說沒見過姑爺,連姑爺姓甚名誰都不曉得,壓根兒就沒‘姑爺’這回事!”
芮氏見這些人越說越過分,心裡不松快了:“諸位嬸婆休要偏聽偏信,我今日就把話說清了!我家姑爺姓言,杭州人士,在外謀生,因着大夫執意學醫,才答應她回姑蘇幾年。話撂至此,諸位嬸婆愛信不信,隻莫再替甚麼人說甚麼親了,免得鬧笑話!”說着就要起身離去。衆冰人急了,趕緊好聲好氣哄她留下。恰巧此時,明府管家匆匆走來,道是昨兒有一婦人遞了拜貼,自己忙事竟給忘了,如今人家已到門口,帖子還請娘子趕緊過目。
衆冰人大吃一驚:又來個搶生意的!
芮氏也無奈地摁着眉頭,勉強接過來。但見帖子紅底鑲金,墨香隐逸,想來遞貼之人身份不俗,展開一看,上頭字迹隽秀,竟有些熟悉,當落款處三字赫然印入眼簾時,她竟驚得險些拿不住拜貼:“送貼人現在何處?”
管家答:“正在外頭等着。”
“我先出去接待,你速去請老爺夫人出來,快!”
管家罕見當家的這般激動,自不敢怠慢,因迅速轉身離去。
衆媒婆打量芮氏這陣仗,都料那同行來頭不小,于是也不打算回避,桌上紅貼更任意晾着,就等看看對方說的是門什麼親。
不多時,隻見十幾個小厮擡着五六個沉甸甸的大箱子進廳。其中兩箱被放下那一刻,溢出悶悶的金屬瓷器作響聲。三大冰人都是幹了幾十年行當的,豈聽不出那裡頭裝的是什麼來?因忍不住對視一眼,心中各自驚歎:好家夥!行頭不小啊!
又見芮氏挽着一婦人的手,眉開眼笑走了進來,邊走邊寒暄:“日盼夜盼,可算把彩姨給盼來了!許久不見,您老這精神頭竟比先幾年還要好!”
“承娘子吉言,我這把老骨頭還算硬朗。”林嬷嬷笑呵呵道。
“瞧您說的,您老這是天生福相!”芮氏笑得開懷,又暗瞥了衆冰人一眼,特指了指地上的箱子,假意埋怨道,“來就好,怎麼還帶這些個?”
“都是公子一點心意,說是在外忙,許久未曾拜會二老,甚是愧疚,便差着我先送些手信過來。”
芮氏笑意璀璨,一邊示意下人招呼小厮們去偏廳吃甜湯,一邊續道:“也虧得欣雲有心!她人呢?”
“公子不意冒然驚訪,遲點才到。”
“甚麼驚不驚訪的?自家人不要太拘禮的好!”
自家人?冰人們一聽這搶生意的身份生疏不到哪,愈發警惕了三分。
芮氏熱情拉着林嬷嬷往這邊走過來。三大冰人見這婦人雖是下人打扮,隻那一身派頭絕非尋常,又因着對方也是親戚,便也不好太過冷臉,于是都起身招呼起來。
“這幾位是……”林嬷嬷這才注意到有客人在,因詢芮氏。
芮氏饒有深意笑道:“是這的鄉鄰,論輩分都是嬸婆!”
衆冰人雖各懷心事,亦賠笑說了些客套話:“我等都是沒事過來唠嗑唠嗑的,您請坐!請坐!”
林嬷嬷點着頭坐下,芮氏命人奉了茶與糕點,又說了一會子話,見舅姑遲遲不來,料必是給自家幾個頑皮娃子纏得脫不開身,因告了罪,親自過去請人。
一時間,廳中隻剩三大冰人并林嬷嬷。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衆冰人先是裝模作樣請林嬷嬷端茶就飲,随後李媒婆朝鄭媒婆使了眼色,鄭媒婆便先開了口:“老姐姐好啊,方才聽娘子說是自家人,不知是哪房親戚?”
林嬷嬷自不輕易曝露欣雲與明家關系,隻道:“我與夫人是舊時落難相識。”
衆冰人一聽都松心地笑了:不是親戚就好!李媒婆假意惺惺寒暄道:“原來如此,都說落難之交貴比親,老姐姐要常來往才是!”
“要的要的,就是山長水遠往返不便!這陣子恰逢家主忙完公事,道要拜會二老,我便跟過來了。”
“哦?”陳媒婆松了警惕,心直口快問,“這麼說,老姐姐不是來說親的?”
林嬷嬷一時摸不着頭腦,又瞥了眼桌上一幹紅貼,立時明白是怎麼回事,因飲了一口茶,虛以委蛇笑探道:“倉促來訪,竟不知諸位與主家有事商議,未免失禮了。”
李媒婆瞪了陳媒婆一眼,又堆着一臉笑,與林嬷嬷道:“老姐姐哪裡話?我等也就閑着沒事替人跑跑腿罷。方才說,令家主要拜會二老,敢情也是認識老爺夫人的?”
“夫人當年曾教家主念過書。”
衆冰人“哦”了一聲,正驚訝對方家主年齡,卻聽林嬷嬷先發了話:“諸位這是與誰說親來的?”
鄭媒婆道:“還能有誰?還不就是咱家大夫!”
林嬷嬷不甚信,淡笑問:“大夫要說親?”
“可不是!大夫啥都好,就是眼光高,從不拿正眼看男人。我等看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這不就尋思着,怕是尋常人家入不了她法眼,于是千挑萬選,才找來這些個——”鄭媒婆特地指着紅貼,沾沾自喜道,“門當戶對的!”
陳媒婆也指着自己那張貼道:“富甲一方!”
李媒婆則幹脆把貼推至林嬷嬷眼前,自以為然笑道:“達官貴人!”
三人說完都互不服氣地瞪了各自一眼,又“哼”了一聲。鄭媒婆道:“老姐姐,您在外定是見過世面的,可且幫咱大夫瞅瞅哪個最好?”
林嬷嬷暗裡冷笑一聲,飲着茶慢悠悠品論道:“門當戶對自抵不過富甲一方,富甲一方亦不比達官貴人。隻是這達官貴人,又哪裡比得上皇親國戚呢?”
衆冰人一時沒弄明白:“甚麼意思?”
林嬷嬷不慌不忙端着茶盅細呷,方道:“鄙家主乃皇親國戚。”
“噗——”李媒婆沒忍住将嘴裡一口茶噴了出來,“皇親國戚都搬得出?你這分明扮豬吃老虎,來搶說親咯?!”
林嬷嬷漫笑:“倒也不是,我家主人乃夫人女婿!”
那三人一下傻了眼,陳媒婆氣道:“你這搶生意的也忒狂,夫人的舊識也不能這麼個搶法呀!咱夫人幾時有女婿了?”
芮氏這時引了明家二老前來,聽得這話,眉眼帶笑道:“哎喲嬸婆,我說小妹早許配人家,您偏不信,這下親家嬷嬷都上門來了,還能有假?”說話同時,時甯夫婦已欣喜近前與林嬷嬷寒暄着。
衆冰人愕然。鄭氏拉着林嬷嬷,與衆介紹道:“諸位嬸子,這位是我家姑爺義母,當年接濟過我母女,是我一家之貴人。”
衆冰人聞之愣了愣,李媒婆尴尬笑了幾聲,勉強應付道:“老爺夫人藏得深,我等……竟不知有‘姑爺’這回事。敢問親家嬷嬷,這姑爺是何方人士?多大年歲?做甚麼行當?怎也不多來看看大夫?”
林嬷嬷一聽這話,便知時甯一家對公主身份守口如瓶,于是放心诓言道:“我家公子乃當今燕王表兄,年歲與娘子相仿,現如今與大舅爺一道在北平替燕王殿下辦事,罕得閑暇。隻她人不在蘇州,卻是時時記挂娘子的,隔三差五都有寫信回來,如今公事告一段落,便告了假,日夜兼程趕來了。”
衆媒婆想到大夫從來看都不看閑雜男人一眼,确實存疑。又想大郎也是替這位王爺辦事的,經年不見歸家,姑爺沒來倒也解釋得通。念及此,不由皆暗罵王氏那人打探消息不靠譜,害得她等在明府丢人現眼,因忙收了說親帖子請辭。芮氏故作訝然:“嬸婆們别急着走呀,姑爺難得來一趟,不坐下等見一面再說?”
那三人哪裡還有臉留下,隻趕忙賠了笑,匆匆謝罪告辭,然出門沒走遠,便見一輛馬車由遠及近辘辘駛來,停在了明府門口。車上下來三男一女,其中兩人身佩長劍,另一人一身青衣小厮打扮,正小心翼翼扶托主子下車。
衆冰人見來者派頭不小,均不敢近前打探,隻縮在角落裡好奇地打量着那下車的主家。但見其人手持白扇,青絲如墨,膚玉眉黛,風姿俊秀,爽朗清舉,好似仙人下凡。饒是她等閱人無數,見了這等風雅人物,也忍不住驚歎:天底下竟有這般漂亮的男娃娃!
葉棠笙與告假回來的敬思啟絮一道伺候欣雲下了馬車,正欲尋人通傳,熟料門裡門外都不見人影,不由暗自納悶:怎連個看門的都沒有?他哪裡知道,時甯素來節儉,家中下人不過十來個,除卻主家人各自近身的,還有廚房兩個,就剩一管家和看門掃地的,這會子都在偏廳招呼林嬷嬷帶去的小厮門,哪裡還有人顧得上看門?
欣雲見了這境況,心下略有不安。原她與憶晗的事宮中那一關是過了,明家二老這裡卻未得明态。故上次回公主府後,她便籌劃擇日重回蘇州,正正經經拜會二老以示尊重,想着全了禮數,或可慰二老寬心。隻如今林嬷嬷已先遞拜貼,又呈重禮,明府仍未遣人相迎,莫非二老成見甚深,不願接見?
啟絮見狀,暗裡小勸道:“嬷嬷的車馬在,想必已入裡打點,公子無需擔憂。”
欣雲點着頭,未有續話。
葉棠笙這時瞥眼見得旁頭角落裡,三個婆子杵着發愣,因近前客客氣氣問道:“幾位大娘好啊,敢問此處可是翰林承旨明大人府上?”
李媒婆趕緊賠笑應着:“正是呢,小哥兒是來找明老爺的?”
“是。我家主人初訪翁丈,人生地不熟,門裡又沒個報信的,大娘們若是認得裡頭人,煩請代為通傳一聲!”
“好說好說,呃……小哥兒方才說這位公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