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突如其來的擁抱讓欣雲微微愣神,俄頃才後知後覺放了手中白瓷杯,稍顯生疏地回擁着。
臘夜的雪虐冰饕在此刻化了甯靜,二人相擁許久,依舊不舍戀戀。欣雲撫着憶晗背後秀發,瞥了眼案上的謝罪書,語氣化了溫軟問道:“可是昨夜嬷嬷與你說了甚麼?不然緣何前八首寫得好好的,末首卻詞風一轉,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憶晗不欲牽連彩姨,隻伏在公主頸窩處搖了搖頭,輕聲回道:“昨夜發惡夢,醒來頭昏腦脹寫了些混賬東西,不作數來。”
欣雲蹙眉問:“甚麼惡夢?”話聲甫落,便覺腰身被人圈得更緊些。
半晌,耳邊才低低傳來一句:“嫂随兄唱。”
欣雲啼笑皆非道:“果真是個混賬夢來,隻你竟把它寫下,便是謝罪不成,反要罪加一等了。”
憶晗自知她假意作懲,隻微微淺笑,蜷進她懷中,合眸不做續話。
欣雲料她定是聽了些甚麼才胡思亂想,因忖了忖,沉吟一聲道:“茏軒,不瞞你說,父皇确有将本宮許你兄長之意,隻本宮早已回絕,你那惡夢斷不會成真的。”又微一仰首,若有深意問道,“茏軒,你可知本宮宮外行走,緣何易姓為‘言’?”
憶晗搖了搖頭。
公主娓娓續話道:“‘以‘言’為姓,是時刻警醒自己,對所愛、所信之人皆要以誠相待,言必由心。是以本宮待你,從未想過掩瞞真情。隻不曾想,此般坦率卻令你猝不及防,一度如牛負重。重逢以來,你對本宮照料無微不至,昨日更詢此生相許可否。本宮甚欣喜,亦甚擔憂,喜的是守雲見月,憂的是不知你以身相許,到底是因着情之一字,還是恩之一字。若是因情,本宮必設法将你留在身邊。若為恩義,本宮……情願一紙和離放你離開。”
憶晗離了她懷抱,靜靜盯着她的眸子,又輕輕捧着眼前這張看似孩童稚氣未脫的臉,深然言道:“殿下曾說,歡喜一人,自是成因諸多。茏軒确實對您心懷感恩,隻更多的卻是……”說着面色一紅,嘴角翕動好幾番,才溫柔如水續話道,“卻是欽佩與喜歡。”
欣雲眼睛裡瞬時湧起鮮有的欣喜,下意識握着她的手脫口一問:“真的?”語畢又覺自己得意忘形丢人現眼,便努力克制情愫,端然正色低聲問了下去,“本宮……有何值得你欽佩的?”
憶晗輕輕替她理着劉海,目光中夾着幾分清明靈動,緩聲答道:“昔時淮南水災,殿下不辭辛勞随聖人布施行善,解民疾苦。那時,茏軒便對您心生敬仰。後來祖母去世,茏軒為替她籌劃梅林殓葬,失德變賣拙詞,不意惹來才女虛銜,更因名中‘晗’字附了殿下風雅,犯了名諱罪,是您寬宏大量不予計較,還親自寫下‘無忌’二字托家兄轉達,以教保住‘憶晗’之名。此足見殿下心胸之闊達,眼界之開明非尋常龍子鳳雛可及,茏軒便愈發肅然起敬了。”
欣雲回想舊事,不禁一笑:“昔聞宮外有女憶晗,才華出衆,尤善詞文,不知哪個好事者竟将她與本宮相提并論,惹出‘雙晗’之說,又有清流直指那女子犯本宮名諱,按律當責。當時本宮亦怒,隻羅其詩詞閱之,卻為個中深情打動,又聞東宮侍讀裡有一是其兄長,便簡書‘無忌’免責,讓葉棠笙托侍讀轉之。不想這樁小事,卻讓她放心上了。”
憶晗微微一笑,緩緩而言:“于殿下而言是小事一樁,于茏軒而言,卻是沒齒難忘。”
欣雲心中泛起陣陣漣漪,又紅着臉心怦怦跳地問下去:“那,你又喜歡本宮甚麼?”
憶晗聽她問得直白,也是面紅耳赤,攜着些羞澀仿佛渾身骨骼都熔化一般,軟綿綿地伏進她懷裡,溫言細語答曰:“有美人兮,見之難忘。有風有化,宜室宜家。”
欣雲這時心結開解,不禁大為動容,乃又憐又愛将她攬緊了些,心甜如蜜回應道:“得君此言,死亦無悔。此生,必竭誠相待,不負相思!”語畢二人靜默相依,隻覺凡塵無擾,心底無限安樂。
良久,公主仿佛想起甚麼,自懷中掏出一紙,緩聲言道:“茏兒,此脫離五服書還是舍了罷。我不欲你受那孤身立世、無族無親之苦,你既決意相随,我必承你‘家情兩全’之諾,便是來日風波無常,亦有法子保你族親周全。你,可信得過我?”
憶晗看着那紙脫離五服書,回想落筆時的凄入肝脾,心中不勝唏噓,又見公主話語誠摯,信誓坦蕩,暗覆心頭的隐憂便作雲散。她信她,以後都信,遂将紙撕了兩半,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