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風雪漸漸停歇,四下裡轉了甯靜。
欣雲回身望着憶晗,那人清澄的瞳孔裡依舊是當初殷殷期待、令人炙熱心疼之眼神,教她不由自主呼吸一凝,整個人仿佛一時之間動不了,也根本不想動了。
二人在此靜默中漸自讀懂彼此的心意。欣雲拎着和離書的手微微用力,一雙眼睛裡悲喜交雜,語氣也不由自主透着些許緊張:“茏軒……我……”
話聲未落,林嬷嬷的聲音忽由遠及近響起:“殿下、殿下、殿——”
原她自取了衾枕回閣樓,不見主子蹤影,下了樓又見紙傘翻落人影無蹤,便火急火燎尋了過來。
耳房的門一下被推開。
欣雲下意識後退了一步,瞥眼見嬷嬷駐足愣站一旁,也不搭理,隻複了眸色裡的平靜,徐徐将手中紙交還予憶晗,話聲平緩淡然道:“此謝罪書寫得未免草率了些,回頭仔細想想,至少列多九項出來。若再敷衍了事,本宮……斷不輕恕。”語畢看了憶晗一眼,轉身出了屋,隻沒走幾步又駐足,背向嬷嬷吩咐道,“耳房太冷,且上樓收拾一間光線好的廂房讓她住下,以便修畫。”
老人家木木應了一聲,見主子已漸自走遠,嘴角翕動又止,乃轉身叮囑憶晗趕緊收拾東西,随她一道上樓去。
長天閣光線最好的廂房,莫過于頂層欣雲住的“靜雲”,其次便是對間的“清月”。林嬷嬷領着憶晗入了那屋,見她放了手裡畫具,本想說甚麼,幾番斟酌卻是忍下,隻交代屋中衾枕和茶具存放處,便辭了出去。
憶晗獨自端坐書案前,攤開那紙“謝罪書”,想起先頭公主臨行前索要九詞,一時竟有些哭笑不得。
都說“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又言“吟安一個字,撚斷數莖須”,作詩寫詞,素來最講究靈感取思,憶晗縱再天賦過人,于此上頭亦不外乎,公主一下要她寫九詞出來,可謂罰得表輕裡重。隻想着她後日回了禁地,餘生見面渺渺無期,此刻若不搏盡餘力圓其心願,來日必生遺憾。故沉思一陣,便執筆蘸墨,凝神而書。
夜來濃雲覆天,風雪愈大,呵氣成霜。憶晗伏案苦思,書一詞曰:“錦被蝕香,素屏生晦,妝成靜倚縠囪住。一雙桑扈落空庭,青梅自落無人處。回首經年,歸期又誤,羅衫不受塵風舞。柳楊枝上月華濃,可憐獨上青林路。”此番寫盡,已成八首,怎奈神思枯竭,末作難續,唯放下手頭筆,揉捏着額頭稍作歇息。
林嬷嬷這時捧着一件雪衣扣門入裡,慈慈笑道:“入夜深寒,殿下囑咐我過來給茏兒添衣。來——”她說着已近前,仔細将雪衣披到憶晗身上,又下意識目光一瞥,望見案上素紙娟字,心下暗自駭然。
憶晗恭恭謹謹道了謝,回身見彩姨盯着紙看,面色一紅,卻不失從容請她入座,又取了旁頭碳爐上的水壺,泡了熱茶奉上。
林嬷嬷捧過茶盞小呷一口,略一猶豫,到底開口一問:“這般夜了,怎還不歇下?”
憶晗眸簾微垂言道:“殿下要茏兒列多九罪,今已寫了八項,缺一未了,故未敢歇寝。”
林嬷嬷長歎一聲,放了茶盞道:“茏兒,你還打算瞞我到幾時?”
憶晗心中微微一動,清眸裡卻依舊古水無波,平靜問道:“彩姨何出此言?”
嬷嬷慈眉輕凝又松,若有深意淺笑道:“你既還尊我一聲‘彩姨’,那今夜我便不自量以長輩自居,與你說幾句心裡話罷!”
憶晗暗裡歎息,知道避也避不了,唯恭謹請言。
嬷嬷目光遼遠,語重心長道:“初時茏兒與殿下相認,我甚擔心你錯付深情,隻想到殿下素日冠帶修身,名義上又是茏兒夫婿,你不過将她當了男子,一時迷了心竅罷。哪日殿下複了女裝,真相大白,你自會斬斷情絲,迷途知返。至于殿下,她未明說,我也不好多講。想這世上多少未出閣的女兒家,有幾個不喜有個閨蜜親近作伴的?一朝出閣天南地北時久年長,誰還不顧着相夫教子,将那些個前塵過往抛得一幹二淨?何況殿下還隻是一廂情願,隻要我看緊點,斷出不了甚麼事。隻如今看來,”她說着,望了案上一眼,沉吟續道,“卻是我想錯了……你與殿下重逢,聲稱報恩報德留下伺候,我不曾懷疑,隻擔心殿下情愫又起,重蹈覆轍,卻不曾想過,你對殿下……竟也是那般心思。”
她說着,見憶晗垂頭不語,歎了口氣又勸道:“茏兒少不經事,不曉得老有所養何等緊要。你瞧宮裡宮外各處王府,三年五載譴令宮女出宮是何緣由?除卻年老生疾,無非都是些對食相依的,指雁為羹,到底經不起事啊!你再瞧瞧那達官貴人後院裡頭,那些個身嬌玉貴的姨奶奶們,哪個鈎心鬥角到頭來不是為了讨個子嗣?這天底下不管是什麼能耐人,都要圖個兒女繞膝,老有所養。那些孤身一人卧病在床的,死了都沒人曉得,下場何其凄涼?可知自古以來,陰陽相合、男女相配是天經地義,生兒育女、傳宗接代才是正經人倫啊!”
她所言在情在理,憶晗垂目思索,竟找不出可以辯駁的理由,因心下冰涼,許久才低低問道:“彩姨,世上當真沒有對食終老的嗎?難道非要沖着老有所養,窮盡心思搏個一兒半女承歡膝下,才叫‘得善終’麼?”
林嬷嬷慈慈一笑,道:“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生兒育女,香火有了傳後,不是善終又是甚麼呢?茏兒切莫因一時迷情,誤了殿下,也害了自身啊!”說着稍稍一頓,又娓娓言道,“且有一事,你或未知曉的。天家聖人已予殿下主事婚配,驸馬不是别個,正是令兄明大人。茏兒便是不顧忌那男女相合之理,難道還可以不在乎姑嫂人倫之道麼?”
此話一出,頓如平地驚雷,轟得憶晗面上慘白毫無血色。林嬷嬷見狀也是點到為止,因安撫了幾句,便起身作辭。
屋門開了又合,憶晗送走彩姨,默然回坐案邊,卻再難寫出甚麼詞來,于是和衣躺床凝目沉思。迷迷糊糊中,自己竟入了一處新房,裡頭屏風清雅,紅燭高照,欣雲一身鳳冠霞帔,正對着當空皓魄怅然神傷。憶晗繞過屏風,牽起她的手,二人欣喜對望。怎奈虛空中忽然瓦釜雷鳴,畫面一閃,立身之地頓化混沌,耳邊更不時傳來各種咒罵聲,有帝後的,自家父母的,也有族親鄉鄰的,更有諸多不明身份者的,聲聲震耳欲聾,擾得她倆膽戰心驚,漫無目的地跑。隻無論跑到何處,都逃不開黑暗混沌,也避不了無邊的咒罵譴責。
這時,長兄忽然一身喜服出現跟前,微微一笑朝欣雲伸了手。一時之間,他身後的混沌成了光明,那些無明的謾罵聲也漸漸消失了。欣雲無奈歎息着,怅然回望憶晗一眼,終是伸了手,任着羽軒帶出混沌之境,消逝于茫茫天地之中……
醒來之時,憶晗不覺已淚流滿面,夢中臨别的傷怅遍複一遍浮沉腦海。她心下狠狠作痛,好些時候過去,才勉強起得來身,又緩緩行至案邊執筆而書,完後整個人似乎已筋疲力盡,隻怔怔望着白紙上的黑字頹坐無語。
風雪交加,虛空中仍舊黑灰烏濃,若非屋外傳來雲闆聲,她都不曉得如今已是次日辰時。想起尚未與殿下做朝食,憶晗心下一凜,微一整理了衣衫鬓發就出了屋去。
隻才開了門,便見對房門窗大敞,王府總管蘇敏福面抱恙色,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一會子埋怨手底下的小子們沒一個機靈辦得了事,就這灑掃的功夫,還得自己抱病親自指揮,一會子又指手畫腳催促一衆侍女太監趕緊收拾東西,免得誤了事。憶晗暗暗驚詫,走進裡頭一眼望去,隻見床褥已更,陳設也易,整個“靜雲間”仿佛人去樓空一般,正要開口詢問欣雲去向,卻見蘇敏福已揉了揉鼻子,換了一臉可掬笑容,行近言道:“小娘子,您可醒了啊!”
憶晗屈身回了一禮,又望着進進出出一幹下人,問:“蘇總管,你們這是……”
蘇敏福風寒未愈,小咳了一聲,才答道:“宮中有大貴人來,雜家奉命收拾長天閣。娘子是府裡請來修畫的貴賓,王爺已讓人另行收拾飛霞樓供娘子歇住,您且收拾好東西,随雜家移步那處便是。”
憶晗微微颔首,心中暗忖:能讓殿下騰位的人不多,看來這位大貴人身份定不簡單。因又問道:“蘇總管,殿下她……”說着忽然打住,瞥了一眼旁頭灑掃的太監宮女,改口續道,“殿下他救下的那位姐姐可也一道移居飛霞樓?”
蘇敏福搖搖頭,忍着打噴嚏的沖動,勉強說道:“那女子聞知貴人欲來,早已收拾行裝……去……去了……”他說着忽然噴嚏一個接着一個打,未了的話也就此斷開。
去了?憶晗誤以為欣雲擔心行蹤被宮裡貴人發現,提前回了禁地,遂下了樓往敬思啟絮和林嬷嬷等人房裡尋去,卻見各間空空,因又往别墅下巡了一圈,均不見衆人身影,愈發以為欣雲已不辭而别。又憶起昨夜夢中分離場景,想到自己尚有許多話未與言明,往後見面遙遙無期,心下一急,便頂風冒雪直奔千尋山去。
一夜風雪未停,路上幾乎絕了人煙,憶晗無所顧忌施展輕功,趕至千尋山下僅用不到兩刻。隻此地雪氣嗆人,平日清靜的山腳此刻竟人潮湧動,似生異常。她遠遠望去,見護國寺的僧人并着守靈護衛官兵,及一些山腰居住的老百姓,匆匆忙忙往山下湧來,各處道口也均有重兵把守,嚴令不讓進山,心裡滿是狐疑,便攔了一婦人詢問:“大娘,可是發生什麼事?緣何突然重兵封山?”
那婦人掂了掂懷裡哭啼不止的孩兒,驚魂未定道:“方才雪崩,山上房屋塌的塌,倒的倒,好些人還出不來,姑娘還是趕緊離開這裡罷!”
憶晗心下大駭,又尋一禁地護衛着裝的官兵,詢問裡頭人可安然?那官爺見她一身平民打扮,哪裡肯回應?隻喝令她速速離去,勿要忙裡添亂。憶晗見問不出究竟,幹脆直接飛身進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