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寒風怒号,雪意肅殺,天地之間白茫茫一片,根本分不清路向。憶晗憑着直覺和一身輕功,一腔孤勇,一路踏雪尋欣雲蹤影。途中聞得一些哭啼聲,沿音尋去,見是些受了傷的老弱婦孺,心下不忍,便施展輕功帶着他等縱身來回,如此反複,幾次下來竟救了不少人。隻偏偏這些人裡,卻沒有一個是她心心念念的欣雲。
奉命封山的官員見她身手不凡,又幾次救下百姓,早已對她心生肅敬,刮目相看。此時風雪更盛,天色欲昏,那官爺見憶晗還想進山,趕緊攔住她道:“姑娘,山上危險,不可造次了!”
憶晗想着欣雲生死下落不明,怎肯罷休,因不顧勸阻,再次飛身而入。隻這次情勢決然大兇,才到山腰處,山頂忽然再次雪崩,憶晗本就因救人累得精疲力盡,怎耐得住狂風暴雪強勢壓來?不多時,人已陷入洶湧雪海之中。昏迷前一刻,她隐隐約約聽見有人喊着自己,那人的聲音像極欣雲,又像極啟絮,像極自己娘親,又像極死去多年的祖母………她仿佛感覺大限将至,腦海裡浮浮沉沉地湧起天明時分,自己寫下的那首詞——《敬兄姊》。
淺飲青梅釀。悅今夕,簪光倩影,燭前潋漾。透着香屏傾賀語,告至皓魄蒼上。
再輕将、良人私望。恍惚陰陽難分辨,卻迎風、悄取鸾絲量。
望汝去,坐喜帳。
去年别院相偎傍。最思量,樹前水畔,衣袂飛揚。了汝蘭蝶洞房事,從此嫂随兄唱。
竭力作、賢妻容樣。忘吾殘心寒若鐵,撫簟珍、罕得銀霜降。
毋因餘,續殇怅。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久違多時的劉先生與自家祖母明素心的聲音忽然耳邊響起——
“姑娘,你醒醒……”
“茏兒,醒醒……”
憶晗乏乏睜開眼睛,隻見四周烏黑一片,先生與祖母卻均一身清輝,風采依舊,慈慈看着她。
“先生……祖母……”憶晗乏力地站起身來,忘了他等均是仙逝之人,隻迷迷糊糊問道,“你們……怎麼來了?”
明素心與劉先生對視一眼,均莞爾不語,隻引着她一路向前。她吃力地跟着那二人走着,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來到一處光明洞口,先生與祖母漸漸消失不見,她茫然愣了一刻,隻好獨自往光明處走了出去……
“憶兒……憶兒……”羽軒與梓軒連夜守在床頭,見小妹終于徐徐睜眼,忙争湊過來輕聲細喚。
憶晗怔怔望着二位兄長,好一陣過去,才回過神來,第一件事便是猛然爬坐起身,握着他二人的手,虛弱而急切詢問道:“兄長、兄長,殿下她人安好?禁地雪崩了……她……”
羽軒微微一怔,又輕輕将她按了下來,聲氣和緩勸慰道:“憶兒放心,殿下安好。”說着指了指窗邊。
憶晗順他手勢望去,見得窗前燈下獨坐一人,正默然盯着案上紙張看。
她一時之間隻覺眼前場景影影綽綽,似真非真,似夢非夢,視線不由自主模糊了起來。
梓軒這時取了一白瓷杯,自熱壺中倒了水,又憐又責道:“憶兒,你無端端跑去千尋山作甚?若非啟絮聞訊及時趕到,這會子如何是好?”說着将杯子給她遞了過去。
憶晗卻并未接手,也未回話,隻淚眼怔怔看着燈下人,仿佛旁人并不存在一般。
欣雲眼尾餘光瞥了她一下,這才放了手中紙,起身走了過來。其實早在憶晗昏迷時,她便有心床頭守候,怎奈自己如今腿腳不麻利,又見羽軒與聞訊趕來的梓軒刻刻般般搶在前頭,便隻好坐到案邊,耐着性子遍複一遍看着新增的九張“謝罪書”。
公主起先讀那前八張,隻覺字字情深動人,差點熱淚盈眶。然念及末頁,卻被一句“嫂随兄唱”、“毋因餘,續殇怅”,嗆得好氣又好笑起來,心道:嚴慈主事的婚約早叫本宮推搪了去,這丫頭不知從哪聽了點風吹草動便自以為是,寫了如此作别詞勸我忘了她,别替她傷心。哼,真真是神來之筆啊,謝罪不成,反要罪加一等了!
公主正暗裡冷嘲,可聽到那人起身第一句話便是急聲詢問自己安然,心底也是一陣觸動,又聞梓軒責備,遂收情愫,起身邊走邊淡聲言道:“碽妃殿下省親歸來,欲入王府小住,她是本宮生母,素來慣居長天閣靜雲間,本宮不得不騰開屋子,又想明日大早也要返回禁地,就讓嬷嬷他等收拾行裝,去王府先予王爺辭行。你怎問都沒問清楚便跑出去了?
“我……”憶晗又驚喜又有些委屈,低回柔弱斷斷續續道,“我以為……以為您……”
“你以為本宮不辭而别?”公主話聲甫落,人也走近,見她低頭颔首,不由冷哼一聲,又信手取過梓軒拎着的水杯,落座床頭道,“你那謝罪書還沒寫完,竹石山水圖也未修好,答應要送本宮的東西更沒送到,這樁樁件件未了的,本宮沒予你算個清楚,會舍得走?”
憶晗複了心神,喜極抹淚,乃稱罪道:“是茏軒莽撞,累殿下擔心了……”
欣雲眸裡似笑非笑,又參雜着些許憐憫,徑自細呷杯中水試溫,覺不燙口,便想親自喂她飲下。
梓軒見狀忙道:“殿下豈可?我來照顧憶兒就好。”說着伸手欲取過水杯,哪知公主卻目不斜視,也并不松手。梓軒愣了一下,尴尬賠笑一聲,又悻悻退回一邊。旁頭的羽軒見了此幕,心裡暗自驚奇,卻又沉默未語。
此時葉棠笙推了屋門進來,見憶晗已清醒,不覺松了一口氣,又道王爺有事找兩位明公子,請那二人過王府一趟。梓軒羽軒對望了一眼,與公主請了辭,又囑咐憶晗幾句,便雙雙離去。葉棠笙看了床前二人一眼,也識趣地掩門退下。
欣雲這時神色才柔和一些,又親自喂她飲了熱水,才淡言道:“啟絮已替你把了脈,沒什麼大礙,就是用神太過,又救人累了半天。回頭我讓她送些熱粥上來,你吃完好好歇息,明日醒來便沒事了。”
憶晗微微猶豫問:“那……殿下明日還走嗎?”
欣雲無可奈何歎息一聲,道:“虧了這場雪崩,父皇已借機安排我入駐長天閣隔離養病,如今外頭重兵看守,閑人不得進出,本宮怕是要在此小居一陣了。”她說着稍頓,又嗔看了憶晗一眼,溫聲責備道,“你也真是的,冒冒失失,莽莽撞撞。明知雪崩還敢闖山,也不想想自己若有甚麼三長兩短,本宮該如何與你那二位兄長交代?”
她雖然是抱怨,語氣裡卻是十足十的誠摯溫柔,憶晗聽來,又是欣慰又是委屈,一時忍不住紅了眼眶。
“還有,你那謝罪條陳本宮都看了,寫得……”欣雲想起案上那些詞,真真餘氣未消欲行問責,隻看她如今疲中帶虛,且這事又是因自己而起,因硬生生改了口道,“寫得倒是用心,字字珠玉,催人動情。就是有些白日做夢癡心妄想,誰、誰要當你嫂子啊?自作多情!”
憶晗破涕為笑,又見此刻無旁人在,便不再顧及甚麼尊卑禮節,隻深深緊緊抱住眼前人,似乎一刻也不想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