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雲摩挲着茶盅,面色蒼白起來,聲氣卻平靜得出奇:“認為甚麼?”
“認為阿姐為救那明家小姐舍生墜崖,落得一身傷疤,若許他人,恐遭生疑,萬一惹了那莫須有的……不貞污名,有傷天家體面……”
欣雲手指正摩挲着茶盅刻紋,聽得“不貞”二字,腦中轟然一聲,不假思索将那茶盅狠狠摔了出去。素瓷砸在地上,清脆響了一聲又做四分五裂。濺起的瓷片反将她手心擦傷,一絲鮮血立時流了出來。葉子與啟絮從未見她大動真火,均驚得俯身下跪,又見地上落了血迹,大驚失色,一個趕忙爬上前替她剔了手心碎瓷,另一個則跑去尋幹布與金瘡藥幫她止血。
燕王眼見欣雲此刻面白如紙,沒有半絲情緒,分明是暴風驟雪臨來之兆,故發了怵,杵在原地“阿姐、阿姐”地念了幾聲,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欣雲冷笑一聲,自啟絮掌中抽回手,拎着拳頭道:“不需包紮!本宮如今身上多的是疤痕,便是再添一條又如何?”
“殿下說的是甚麼胡話?”啟絮心疼得直掉淚,掏着她的手重新上藥道,“您這身體才好些,又落傷口出血的,二位娘娘若是見着,豈不傷心絕透?”
葉子亦含淚勸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殿下便是再氣,拿奴婢出出便是,何必這般糟蹋自己?”
欣雲胸口起伏不定,凝淚咬着唇,嘴角已生生流出一絲血迹,隻默然任着葉子與啟絮包紮傷口,好一陣過去,才恨恨說道:“秦王朱樉不修德行,折傷平民,可傷天家體面?晉王朱棡屢番奔馬縛人,殘暴之極,又可傷天家體面?我自問循規蹈矩清白做人,此身傷痕,皆因救人所緻,如此倒成傷體面的?這世間公道禮法,緣何待男子諸多縱容,待女子卻這般苛刻?嚴慈若擔心有人拿我身上疤痕說事,大可不必!以此說事者,必是個昏庸迂腐、無才無德的,此等廢物,嫁之何用?”
燕王不放心地近前仔細檢查她傷口,又平聲靜氣勸道:“阿姐所言極是,隻這世間愚者俯拾皆是,讒口铄金積毀銷骨,那天家體面事小,阿姐姑娘家名節事大啊!娘娘與母妃也是考慮再三,又想羽軒卓逸不群,且清楚事情來龍去脈,此事又是因其妹而起,代妹贖罪責無旁貸,若與他成婚,阿姐必不會遭看輕,是以皆認定其人乃驸馬不二之選……”
“代妹贖罪?”欣雲氣笑一聲,“何必強人所難?且我施恩随心,從不望報,受恩者何罪之有?又何來‘贖罪’之說?天生百樣人,各行其道,合有合道,獨有獨道。這世上成群者雖多,孤身自在者亦不在少,本宮此生便擇一條獨身快活道,又能将那天家體面敗到哪去?”
燕王連忙勸道:“阿姐莫說這等氣話,哪有女兒家不嫁之理?您若不喜羽軒,咱們另挑一個,挑到滿意便是。那孤家寡人獨身快活的話,萬不可再說出口,若是傳進父皇耳朵裡,惹了龍顔震怒,後果不堪設想。”說着又低低補了一句,“天子一怒,伏屍百萬。便是您不畏後果,那她……他人呢?您好歹替他人着想一番不是?”
欣雲心寒之極,直言道:“我素來隐忍,凡事求個以和為貴、進退得章,不想卻落了個‘有傷體面’下場……如今迷途知返,行事随心亦不算遲。你且回宮複命,就道本宮病況反複,暫不論婚,一切且待身子複原再說。”因揮了揮手,道是想一人靜靜,讓他等通通下去。
那三人自不放心公主獨處,面面相觑,猶豫不決,又見她面色複了鐵青,這才悻悻依之。
屋門開了又閉,屋中複剩一人。欣雲望着先頭紙上一十六字,喃喃作念:“審時度勢,因勢利導,決壅去蔽,興利除害……”又思一陣,一字一句自嘴角冷冷彈出,“衆志多疑,不若一心獨決,取舍在我,無、往、不、适!”說着手中略一用力,案上禦賜的和田卧龍玉鎮紙立時正正擊地,啪的一聲,一摔兩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