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日前,敬思領燕王之命前往杭州辦事,實則暗奉欣雲口谕,轉往右相定遠故居,聯絡先生生前布下的幾樁暗棋,導了一出“家井出石筍,祖冢冒青煙”的戲碼。不日,即有谀者争引福瑞,街頭巷尾小兒拍手道唱,又有好事者多心,引為茶前飯後侃談。定遠直屬中都鳳陽,東接滁州,西鄰淮南,乃軍事要地,此時流言引谶,人心躁動,未幾便惹了巡檢司留意。敬思見事已成,即動身折返,于仲冬末夜抵長天閣複命。
曆代天家最忌谶言,因恐基業不穩,民心有變。欣雲此計是劍走偏鋒,用得極險,且一時傷不得右相根基,然日深時久,必起君臣離間,故也算籌謀初抵,隻又不忘叮囑道:“鳳陽轄下冠帶雲集,權爵衆多,巡檢司品秩不高,辦起事難免力不從心,必得王爺從中鼎力支持才行。你且回王府闡明一切,另囑璟兒秘召先生舊部網羅情報,繼續收集右相策反證據,以備接下謀劃,切記,萬勿打草驚蛇!”
“是。”敬思颔首抱拳,又想起什麼,瞥了旁頭伺候的林嬷嬷三人一眼,這才輕聲續道,“如今定遠事情告一段落,高麗使者也已離京,眼下隻剩一樁和離未了。皇上與二位娘娘既已清楚事情來龍去脈,想必官媒那頭已有打點,審議流程應可省去。如今臘月在即,不知殿下打算幾時遞交和離?”
欣雲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是一沉,半晌才故作淡然地道:“本宮一早将和離書給了她,她愛幾時去,便幾時去,啟絮代本宮出面就好,此事無須再詢。”
敬思兄妹應聲稱是。葉子聞言默不做聲,嬷嬷倒是大為松心起來,喜忖道:阿彌陀佛,菩薩保佑!這小祖宗當真開竅了!待得和離事了,娘娘那頭再一指婚,一切便是回歸正道,真可喜哉!
欣雲這時卻乏乏地放下手杖,靠坐到書案邊揉捏額頭。原她接連兩日心神操勞,吃得又少,早已疲憊不堪。嬷嬷見得此等光景,也是斂了喜色,忙差啟絮捎些熱粥與殿下飲食。欣雲卻道無甚胃口,又揮手示退。嬷嬷苦口婆心勸了幾句,見她充耳不聞閉目養神,隻得作罷。
衆人退去後,欣雲百無聊賴,便又翻起先生書卷來。隻一想到臘月在即,和離之約即将兌現,卻是止不住内裡焦躁,坐立不安。要知那紙文書一旦繳上,自己與憶晗的緣分便真要斷了,此當真系自己所願?思及此,目下行文已如青煙浮雲,見過即忘,入不得心。
原以為大難不死,自己也該心如止水看淡一切,可當真到了這檔口,卻還是舍不得放下。前天夜裡,偶見心上人替自己洗手作羹湯,不覺還是染了些欣喜,又憐那人忙進忙出未停歇腳,暗裡心疼了大半夜,故次日自己舍不得吃的,全賞了予她。熟料那人卻不當一回事,直給了别人,後頭還對着對方送的簪子愛不釋手。如此,自己一番心意又算了甚麼去?
有時,越想對一人好,越容易生出力不能支的挫敗。欣雲回憶那日青蘅憶晗站在一起,雖覺礙眼,卻不得不承認入目璧人無雙,襯得自己是個多餘不識趣的外人。又想到自己并非男子,未得與憶晗結連理、長厮守,未得與她有子承歡、後繼無憂,除了遮遮掩掩賞些她不缺的細點,又一廂情願對她至死不渝,竟再也沒甚麼拿得出手的。與那男子相較,自己真真一無是處愚鈍不堪,可憶晗當真喜歡了他人,自己又該如何是好?如今父皇有意指婚羽軒,自己莫名之中更與憶晗有了姑嫂名分,一念及此,心中的酸與苦也沖得厲害。萬般傷神之際,偶瞥得前兒燕王留下的半壇青梅酒,想起那句“世間惟有酒忘憂,一醉解千愁”,乃喚啟絮回來,開壇随飲。
且說敬思幾人因不放心殿下獨處,出了屋後便在角落裡商量如何勸她進膳,這會子忽聞傳喚,也是面面相觑。啟絮小心翼翼推門而進,未幾又神色凝重掩門而出。衆人見之,争相詢疑。
啟絮無可奈何答道:“殿下道今日了了幾樁心事,心情甚好,要我開了先頭小殿下送來的半壇青梅釀随飲……”
嬷嬷大驚失色:“你依了她?”
“能不依嗎?您又不是不知咱們殿下……看着柔和溫順,内裡油鹽不進。方才我推說不飲,她便徑自喝了起來。我百般相勸,倒惹了她一頓火氣……”
“這還了得?兩日沒怎的進食,又空腹飲酒,再折騰下去,身子還不得垮?”嬷嬷急得差點跺腳,乃轉與敬思道,“今夜這事是你捅出來的,你進去勸勸。”
敬思啞然失笑,借口推脫:“嬷嬷這話從何說起?我不過詢一下和離之事,早些了了,咱們也好早些回祖陵禁地。再說,殿下是心裡痛快才飲酒,她素來酒量極淺,料也不過小飲三兩杯,您不必太過擔心。且我這會子進去,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也于禮不合啊!”
“你這會子就會說‘共處一室、于禮不合’,尋常和殿下待房裡一議事就一整日,怎不見你‘于禮不合’了?”嬷嬷絮絮叨叨念了他幾句,又轉向旁頭的葉棠笙,“這裡就你嘴皮子利索,你去!”
葉子睨了她一眼,漫聲言道:“您老這話說的好聽,怎不自己去勸?”
“我、我嘴笨,勸了她能聽?”嬷嬷險些被嗆得啞口無言,愣了愣才心虛辯道。
葉棠笙朝她眨眨眼道:“殿下剛剛才發了火,這會子誰勸誰觸黴頭,您老自己不敢去,卻讓葉子去,居心何在呀?”說着又想了想,慢悠悠轉身就要下樓。
“要去哪裡?”嬷嬷一把将他拉住,低聲罵道,“敢情又要招惹茏兒來?可是嫌咱們還糟心不夠?”
葉棠笙冷笑一聲,抽回袖子道:“殿下茶飯不思心神不甯,如今身子虛弱,又成日謀事用神,再這般耗下去,您老擔待得起?葉子我今夜還非尋那人來不可!”
“你這不讓人省心的,不許去!”嬷嬷攔着他,壓着嗓音急不可耐道,“殿下如今有多不待見茏兒,你又不是不曉得?剛剛還說‘殿下發了火,誰去勸誰倒黴’,茏兒又不傻,這會子你把她找來,她肯進去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