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間閑隙,欣雲偶見葉青蘅悄然開了拱門入裡,想着這些日子以來,燕王早晚都要進别院請安,便是有事外出,亦會托羽軒或青蘅待為問候,故也不以為意。熟料那人卻往耳房鑽了去,須臾又折出,似乎在尋人。恰巧此時憶晗也出了廚房,表兄妹迎頭碰上,自是一陣寒暄,那人又從懷中取出一支精緻發簪雙手呈了過去,憶晗亦端端正正福身一禮,恭恭謹謹接了過來。彼此交談幾句後,青蘅作揖欲辭,憶晗将他叫住,繼往廚房取了方才公主撤下的食格點心贈之。
欣雲身處高地,耳邊夾雜風聲枝響,聽不清他等談話,隻見了憶晗接過簪子,旁頭長身而立的英俊男子一臉深情款款、慈憐愛慕看着自家表妹,如此一幕,竟叫她生出些金童玉女、璧人無雙的錯覺。後頭那人離去,憶晗又拿起手裡簪子細看,眼角眉梢處無不泛上歡喜,欣雲隻覺一刹那間,心仿佛懸上巨石,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又想起前陣子與羽軒下棋,閑談間曾聽羽軒提過,青蘅與憶晗是指腹為婚的,後頭參了軍生死未蔔,婚事才作擱淺。當時她隻以為那不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非出自憶晗本心,故頗不以為然,今見憶晗與那人相談甚歡,默契十足,眉間眼角欣喜自在,非尋常與自己交往時那般恭謙謹慎又或刻意疏離,相較之下,怎不起了些怅然?失落迷惘間,手頭上不覺一松,取暖的袖爐登時哐當落地,引起一陣唐突聲響。
且說憶晗見青蘅大清早替羽軒送來賠罪金簪,心頭對兄長的怨念也漸自消除,又得知表兄尚未進食,因将公主撤回的餐點贈了與他。後頭表兄離去,便随手拎起金簪端詳,越看越覺上頭木蘭花雕工精緻,栩栩如生,想起欣雲身上淡淡的木蘭香氣,料她必是喜歡此花的,便琢磨着怎樣托葉棠笙把簪子送過去,隻這頭還沒來得及想好,那頭卻傳來一陣異響,擡眼一尋,隻見欣雲不知幾時竟坐在二樓露台處,神情怔怔看着自己,又淡淡别過臉去。
“殿下?”她一時訝然,想起方才表兄贈簪一事,料公主必是起了甚麼誤會,因顧不得唐突,直上了二樓。
欣雲屈身撿起袖爐,聞得登樓的腳步聲,也是微微一歎,又見壺中水滾,便取了茶盞徑自酌飲。
憶晗因覺此刻作解甚為冒昧,愈發離近,腳步也愈發遲疑,直到了公主跟前,見其閑然自飲,連一記眼尾餘光都不舍得給自己,躊躇之餘,更添了一絲憂傷。隻她到底還是按捺住焦躁,緊了緊袖中木蘭簪子,朝眼前人施了大禮,口中喃喃念了一句:“民女茏軒……拜見殿下。”
欣雲長眉稍蹙又揚,未予回應,半晌,隻徐徐放下茶盞,轉着輪椅欲行離開。
憶晗心頭一緊,一時也忘卻禮節,隻起身将她攔住,脫口而出道:“殿下請留步,茏軒、茏軒有話要說。”
欣雲微微恍神,手上不由自主一頓。有一瞬間,确起了接話的沖動,隻想起秋水别院後園裡,自己滿懷期待要憶晗解釋誤會,卻被她一口一句“殿下若信茏軒清白,解釋便是多此一舉,若是不信,解釋又有何用?”給賭了回去,于是隻将目光一偏,不作搭理。
憶晗深一吸氣,盡量維持面上平靜,語柔聲緩解釋道:“方才,表兄是替家兄送東西予我。我與他之間,并非……并非……”
接下的話,她想了想,實在難以啟齒。
欣雲卻瞥了眼她攥緊在袖中的金簪形迹,想到方才那雙歡喜的眉目,隻覺其人此刻的躊躇,多半因為謊言實在編不下去,故隻淡淡一笑,一字一句自嘴角輕輕而出:“茏軒,此與本宮何幹?”
都說“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她這話雖算不得惡語,語氣上亦是平靜淡然,卻叫還在尋思如何措辭作解的憶晗不由自主打了一記寒顫,昔日青梅樹下場景又清晰浮現眼前——
你待他言笑晏晏,待我卻冷若冰霜……
我就是不知才要問一句,你解釋一下又有何妨?
公主當時見自己攬着失足的林隐纖,生了些疑惑,可憐巴巴詢要解釋的話猶存于耳,如今卻成了短短一句“與我何幹”,憶晗隻覺一時間像被人生生抽着五髒六腑,直至血肉模糊、不成人樣……因不可置信似的,目光筆直看向欣雲,眼見其人神色無波無瀾,一副事不關己漠不關心模樣,心底那痛便犯得愈加厲害。
終于有些明白,當日後園中欣雲連說了兩聲“好”,又道“君之所欲,俱已成全,雲泥殊途,不複相見”時,是何等的情凄意切?也終于明白,她如今的不聞不問、漠然置之,又是曆了多少痛徹心扉才有的大徹大悟。公主待自己的情分,早已如東逝水去之不返,如今的咫尺天涯,不過是自己不惜情意、咎由自取,又怨得誰去?
這般一想,便覺那急于出口的解釋,于欣雲而言也無關緊要了。憶晗不禁暗自苦笑起來,到最後,隻強撐着一絲微弱聲氣,躬身卻步朝她深施一禮,緩緩地附和道:“是。是茏軒唐突,是茏軒失禮……确與殿下無關。”
欣雲冷笑一聲,也不續話,又見啟絮拿了茶葉折返,隻道了一句“天寒地凍,回屋再飲”,便遣她推椅離去。似乎,一刻也不願多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