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敬思啟絮便與憶晗正式前往燕王府拜會。總管太監蘇敏福引他等由西角門而入,沿着遊廊拐了幾彎,終見一處殿樓,青瓦覆頂,木柱雕龍,軒昂氣派。幾人穿了殿門,繞了荷花竹葉屏入内,擡眼望去,隻見正位陳設紫檀雕螭大闆,後懸唐朝卧龍青雲巨幅,左右各擺五尺高百鳥朝凰彩色描金瓷瓶,另有紫檀木幾數張階下東、西陳列,餘下并無過多裝飾。燕王此時坐在雕螭闆後榻上,一邊拎着一副竹石山水圖悠然賞玩,一邊漫不經心端着茶盅小飲,見了人來,目中神芒一閃,又趕緊起身相迎。旁頭太監們也取來銀碗,奉上香茗,另有數名侍女呈上玉盤點心,妙色精緻,還冒着薄薄熱氣。
敬思三人朝主家正正行了叩拜大禮。燕王讓他等平身,又揮手示意一衆仆人退下。衆仆躬身卻步出了殿外,蘇敏福順手将殿門輕輕合上。彼時閑雜人等已退,燕王正滿臉喜笑想和憶晗說些什麼,卻見眼前三人依舊跪地不起,因詢何故。
敬思磕了一下頭,開門見山拱手禀道:“臣兄妹護主不力,幸得小殿下寬限時日捉拿賊人,今兇手伏法,大仇已報,臣等特來領罪。”說着又與啟絮一道伏地叩首。
燕王雙手抱胸,饒有興緻打量了他兄妹一番,故意說道:“你等這罪可不輕呐,且讓本王想想該如何處置地好。”
憶晗俯首誠道:“殿下,是茏軒執意擒賊緻使公主墜崖遇險,與敬思啟絮無關。求您網開一面,饒他二人不死,茏軒一人做事一人當,誠願以死謝罪!”
燕王似笑非笑睨了她一眼,這才與張家兄妹坦言:“就知道你等不會無緣無故遞帖上府,原來是為這事!本王已将此事從頭到尾上禀天聽,父皇再三斟酌,念你二人素來忠厚老實,且天野山擒賊有功,又有皇後娘娘替你等求情,決意赦免死罪,削去官職,今後不得入宮行走,也不得提起阿姐任何事。你等如今已是自由身,如不嫌棄,來年且随本王北平就蕃罷。”
敬思啟絮見請罪的事竟被他輕而易舉一筆抹去,且自己前程來去也被他不着痕迹定了下來,一時雙雙瞪大眼睛,手足無措。未等他二人反應過來,燕王又親自扶憶晗起身,一改先頭嬉皮笑臉,語重心長道:“阿姐假病一事事關重大,不可外揚,父皇此時若治你罪,定惹世人生疑,一切且待萬國使臣離京再說。”語頓又一歎,續道,“你等皆是阿姐心頭牽挂,小王斷不會坐視不理,小王既保得了敬思啟絮,也自有法子護您周全。實不相瞞,今日請您上府,是有一事相托,領罪之事休且再提。”說着回身登着小階回了北位榻上,斂袖揮手請他三人旁頭落坐。
敬思等人面面相看,雖謝了恩依谕就坐,底心卻都隐隐失落着,原以為羽軒所指高人或是欣雲,不曾想替他等解了難的,到頭來還是小王爺……
燕王見幾人坐定,憶晗又首次上府,難免拘謹,因慧黠一笑,敞開話匣道:“此系小王府上承恩殿,四落滿植花卉,可惜此時并非花季,見不着姹紫嫣紅,有茶無花,委實美中不足,招待不周,姐夫權且将就将就。”說罷舉盅左右示飲。
憶晗聞那一聲“姐夫”,面色微微一紅,言稱不敢,繼與敬思啟絮同捧了熱茶敬飲。
幾人各自喝了一盅,又閑叙一陣,燕王這才轉入正題,重新端起藏畫,行近憶晗道:“姐夫,此系前朝畫師吳鎮手筆,月前被府上一不長眼的奴才淋了酒水,雖已風幹,到底謝了些色。此原是阿姐心愛之物,未得好好保存,小王甚是愧疚。那日去别院,偶見姐夫畫技精湛,當世少有,想必修複上色也在行,便想請您過府看看這圖還管不管醫。”
憶晗見燕王離近,起身屈了一禮,本欲謙辭,聞是欣雲心愛之物,微微一怔,因接了畫背窗端詳,一陣過去,才道:“所幸未傷及畫芯,隻需固色便可。隻此圖極為名貴,非尋常色墨可以修複,殿下若不急于一時半刻,且容茏軒回去尋些上等丹青顔料,十日之内,定可完畫。”
燕王聞言大喜:“不急不急,姐夫也不必特地回去尋甚麼顔料,小王府内有處珍寶房,裡頭上等色料應有盡有,姐夫且随小王移步那處安心修畫,便是修個十天半月也無妨啊!”
憶晗見燕王說到這份上,隻好應承下來。幾人正欲趨步出殿,蘇敏福卻躬着身子推門而進,報說宮中有客來訪,請王爺移步前殿。燕王長眉微蹙又揚,抱着拳與憶晗等人告罪道:“失禮了,幾位且随蘇總管先行一步,小王去去就來。”敬思三人連忙稱是。燕王暗裡一笑,将手裡的竹石山水圖交予憶晗,又囑咐總管太監幾句,後便晃着寬寬袖子悠然離去。
蘇敏福領着敬思三人出了後殿,又穿了甬道。途中經過一處堂口,見得一人被幾個王府家奴夾起來棍打,敬思兄妹互視一眼,都覺得那人有些面熟,仔細一想,竟是當夜跑聚賢會鬧事的謝井。
蘇敏福見他等驚訝,隻笑笑解說道:“此人原是翰林院編修,早前流連花街鬧了人命,被承旨大人除了差使,後頭懷恨在心,竟跑聚賢會惹茬。那日又仗着右相遠親身份當街行橫,遇了咱家王爺仁慈,念其好歹是個三甲傳胪,想若以理束之,或可磨練成才重新提拔,因收了進府。豈料這厮不知悔改,竟借酒調戲侍女,還差點毀了府上名畫,被賞了八十棍,現正領罰。”說着,那邊棍打聲卻忽然停下,幾個執行家法的家奴近前查看一番,繼走過來報說人已斷氣,問總管如何處置。蘇敏福睨了一眼血肉模糊的屍體,慢悠悠道:“丢出去喂狗罷,腹有詩書的,吃了成仙呢!”語畢,又若無其事引着賓客繼續前行。
張家兄妹互視一眼,未有續話。憶晗也暗裡蹙了蹙眉,她素來聰穎,豈有看不出這總管太監說得冠冕堂皇,實不過是燕王以提拔出身為名,從右相手裡收了這惡人進府,又尋罪把他亂棍打死?日後有傳出去,也是王爺執行家法,順帶為民除害,美名一揚不說,叫那右相也無可奈何。這般陰毒狠辣治人手段,實叫人不寒而栗。念及此,她不禁擔心羽軒青蘅日後要“伴君如伴虎”了。
思索間,蘇敏福已引他等入了一扇拱門,又穿夾道左拐,進了一間廂房,随後指着裡頭書櫥色料,稱皆可用,繼言前殿有事需要打理,因辭了去。
衆人屈禮相送。待他走遠,憶晗将竹石山水圖放置案上平鋪開來,又自櫥櫃中尋了些顔墨,一看一沾一聞,覺色鮮澤豔,溫軟細膩,清香逸遠,着實是上等好料子,因讓敬思啟絮端來數幾墨硯,取水下料,一番研磨調色後,便提筆舔墨開始修畫,隻或因想起先頭謝井的事,心裡總不舒服,一時竟有些難以下筆。
啟絮卻趁閑暇打量周遭,見得櫥櫃陳列,珍寶琳琅,不禁暗暗驚奇:“此地不是别墅耳房?幾時成了小殿下口裡的‘珍寶房’了?如此多寶貝随意擱置,也不怕丢了。”
憶晗一聽“别墅”二字,不禁放了手裡頭筆,驚訝擡眼看着他二人。
敬思本不想擾她作畫,見她猶疑,隻好坦言道:“王府與長天别墅内裡相通,咱們先頭穿了拱門,就已入了别墅。這窗外的閣樓,是殿下偶爾留宿之地。耳房我等來過幾次,之前并非這般布局,裡頭也沒什麼奇珍異寶。如今多了許多字畫、玉石玩意兒,竟都是殿下喜歡的,小王爺素善用這些手段讨殿下歡心,我想,也許……也許殿下真的就在這座長天别墅裡。”
憶晗蹙了蹙眉,她先頭心裡有事,一路走來并未留心周圍一切,如今聞言,乃掃視周遭列寶,又望了一眼窗外閣樓,繼回身看着敬思兄妹。三人十分默契動了查探心思,不約而同出了耳房,又行至閣樓前駐足傾聽一陣,未聞人聲,因直截推門入裡。
他等在廳中兜了一圈,未見欣雲,不免心頭失落;又上二樓,尋了她之前住過的地方,後轉遍餘下四五間廂房,依舊未有所獲,那心頭失落便漸自轉為凝重。如今隻剩三樓,再見不得殿下,可如何是好?三人擡着沉重步伐登上頂層,又默然分頭四下尋她。憶晗在轉角見着一處房門半開半閉,猶豫一陣,還是朝門内輕聲開了口道:“冒昧拜谒,望尊駕賜見。”候了一陣,見無人回應,乃壓着忐忑不安,悄然推門入裡。但見這外間陳設素簡,窗明幾淨,靠窗書案上放着一張用玉鎮紙壓着的字帖,端之細看,不由得全身一震,那上頭字體頗為眼熟,正是欣雲慣常用的改瘦金體。因放了字帖,不假思索地朝左走去,過了中屋,又進裡室,隻覺無論哪處的陳設,都與秋水别院屋中驚人相仿:主卧素帳清褥,整潔如新;室右置一貴妃椅,是欣雲休憩用的;窗邊置案,是自己讀書寫字處;旁立書櫥,拉開一看,裡頭放着全是自己尋常愛讀的書。她自進屋撫摸字帖,早已淚珠盈眶,如今再也忍不住,眼淚撲簌簌地滾落衣襟。
就在此時,忽有一把聲音低回柔弱傳進耳朵裡:“啟絮,是你來了麼?”這聲調語氣,竟和從前公主口吻一般無二!她霍地回身,沿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出了裡屋,又穿中屋,直行到入門往右的小室,隻離得越近,腳步越是沉慢,心底深處總怕方才所聞不過幻覺,一場指望終成泡影……
幸隻繞了屏風,便見着一女子正坐輪椅上獨自手談,那人冰肌雪膚,清麗如昔,不是自己日思夜念、夢萦魂牽的欣雲又會是誰?
“殿下……”憶晗緩緩駐足,輕拭淚眼,低低一喚。
那人正凝視棋秤,夾着白子欲落,聞得此聲,雖神色未動,手頭上的玉子卻不聽使喚掉落秤中,一時之間,擾了陣腳,亂了全局。
二人對而望之半晌,憶晗忽舉步欺前握着對方蔥白柔荑,又摩挲着她一雙膝蓋,繼撫着她清瘦白皙的側臉,心中憐一陣、痛一陣,淚水如斷線珍珠一顆顆掉落地上,再是忍不住緊緊抱住眼前人,壓着喉嚨裡的哽咽,柔聲低問:“殿下……是您麼?殿下……真的是您麼?”
喁喁細語,遍複一遍,莺莺嬌軟,燕燕溫存,究竟是幻是真、是耶非耶?欣雲罕見她如此深情流露,也是微微動容,正想将她回擁,手卻自虛空中凝定一陣,又收了回去,隻僵直身子任着她擁攬,好一陣過去,方沉吟一聲,淡緩問道:“你……怎會找到這裡?”
憶晗舍不得松手,隻俯在她肩上,極力維持聲音裡的平靜,緩然答着:“昨日錯拿手絹,後頭尋您,無意間看到彩姨,就一路尾随至此。隻礙王府守衛森嚴,一時無法入内。趕巧今日燕王殿下讓我上府修畫,便尋機找了過來。殿下,對不住,累您身受重傷,茏軒罪該萬死……殿下,今日還能再見着您,真好……真好……”
欣雲聞說燕王請她上府,已曉自家兄弟那副表裡不一心思竟都用到自己身上,又聞她一句“相見真好”,不禁淡然苦笑:“見着又如何?不見又如何?天淵殊途,尊卑有倫,咱們如今不該形同陌路,一别兩寬,各生歡喜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