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憶晗被自己曾經說過的話噎得呼吸凝滞,不由得松開雙手,細細打量起眼前人,隻覺其換了女裝,愈顯姿容絕色,可神色裡并無絲毫久别重逢之喜,有的隻是一派神佛觀俗世似的雲淡風輕。一時間,她臉上熱辣辣的,聲音裡愈發沒了底氣,隻垂下眸簾,緩緩地道:“當初是我錯了,不該與您言不由衷、避而不見,更不該不聽勸誡執意擒賊,累您受罪……”她說着,又似鼓足勇氣一般,身子微微往後一退,俯首深言,“茏軒自知千百般對不住殿下,萬死難辭其咎,殿下要殺要罰,茏軒絕無半句怨言,隻望、隻望您能再給一次機會,讓茏軒留在身邊伺候您身子痊愈……”
伺候?依舊是自設天淵,尊卑分明的口吻,明言相陪,實為贖罪。欣雲如此一想,忽地一陣心酸自嘲,笑得眼角竟溢了淚花,才撫着自己腿腳,強自打趣道:“若是本宮三年五載未愈,豈不是要誤了你終身?”
憶晗臉上一燙,咬了咬唇,複曰:“茏軒既與殿下拜了天地,伺候殿下便是地義天經,哪裡來的耽誤終身?”
此話一出,欣雲臉上的自嘲竟有些挂不住,隻默然盯了她一陣,心中幾樣滋味一并湧了上來,一時竟分不出歡喜哀愁。良久,才無波無瀾道:“凡所有相,皆屬虛妄,一切有為法,皆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浮世虛華皆雲煙,何況區區一場假鳳虛凰?本宮曆經生死,才參透這其中真意,蕙質如你,早有正覺,怎如今……卻犯起糊塗來?”說着,手輕輕轉退輪椅,生生與她分開兩尺距離。
眼見那雙素漳絨蜀繡皓雲内造宮靴漸自離遠,憶晗身心一俱冰冷,萬語千言争相欲辯,隻到了嘴邊,卻擁得一字難吐。
正在此時,小室裡又多了兩人,原是聞聲尋來的敬思啟絮。
“殿下……”
“殿下……”啟絮見主子生生坐在眼前,又是難以置信,又是激動喜極,語無倫次道,“您、您真的還活着……”
未等欣雲回應,二人又相繼三步并兩步近前,連連伏地磕頭,一個含淚哽咽道:“臣保駕不周,罪該萬死!”一個淚流滿面說着:“奴婢護主不力,請殿下賜罪!”
欣雲自小是他兄妹照顧過來,與二人情誼深厚,此刻見他等尋來、痛哭自責不已,亦忍不住熱淚盈眶,啞聲勸道:“快起來,一場意外,何罪之有?”說着,見他二人仍跪地不肯起,因伸手一左一右親自扶他等平身。
那二人這才抹着淚水,勉勉強強站了起來,敬思不解問道:“殿下,這到底是怎的回事?您是如何脫險的?”
欣雲眼尾餘光瞥得憶晗滿面羞愧感傷、無地自容,因淡簡答曰:“羽軒和王爺坐船經過,好巧救下本宮。”
啟絮卻定神打量起自家主子,撫其腿驚問:“殿下,您這是……這是……”
“無妨,一點小傷,養些時日便好。”
啟絮聽她說的雲淡風輕若無其事,秀眉一擰,按着她的腿腳略一檢查,卻是清淚直落嗔怨道:“損了雙膝,又斷腿骨,哪裡是小傷?殿下既早已脫險,緣何不及時相告?奴婢雖愚笨,好歹懂些醫書藥理,若早幾月與您醫治,何至于讓您受這些苦來?”
欣雲輕聲一笑,抹去淚花道:“府上醫師已替本宮治療,如今也好了許多。隻那陣子身體時好時壞,都是王爺忙裡忙外的,難免疏忽。未得及時相告,害你等平白擔心,是本宮大意了。今日邀你兄妹過來,也是想與你二人解釋清楚的。”
敬思頗感意外:“殿下早知我等會來?”
“嗯。”欣雲點了點頭,“進府可遇了王爺?他可有提起甚麼?”
敬思颔首誠答:“見過,小殿下說皇後娘娘替我等求情,免了死罪,還要我二人……随他就蕃。”
“哦?那你怎麼想?”
敬思忙道:“殿下還在,臣豈有無故易主之理?”
欣雲欣慰一笑,卻又道:“跟他去罷,懷才當施,不負天賜,且你今日若不随了他願,怕是出不了這燕王府了。”說着,見屋裡銅炭盆裡火快熄滅,随手自旁頭一堆寫了字的小木牌裡,挑了一塊寫着“謝”字的丢了進去,引了一陣細微的碳火燃燒噼啪聲響。
敬思啟絮看着那些擺着的木塊,上頭寫了“千羽”、“毛”、“陳”、“塗”、“胡”的字樣,略一琢磨,竟都沁出一身冷汗:主子當真要去踏這渾水了……二人對視一眼,又于心中衡量一番,不約而同定了生死相随決心,便再沒了反駁燕王的心思。
幾人正沉默着,但聞門外一陣腳步聲響,擡眼望去,竟是葉棠笙與林嬷嬷搬了一盆紅羅碳添火而來。那二人乍一眼見屋裡多了幾人,不禁吓了一跳。
“敬思啟絮?”
“茏兒?”林嬷嬷見憶晗跪在地上,也是瞠目結舌,“你、你、你怎也在這裡?”
葉棠笙順她目光望去,大吃一驚:是她?原來昨日撿了手絹的女子,就是殿下心心念念之人?又暗自打量一番,點頭忖道:果然清麗絕俗,身段不差,端的是個畫中人兒,天仙模樣,難怪小殿下都動了心。想來昨日主子寒疾突犯,回來睡一覺又不藥自愈,不過是情棘纏心,動之即發,斂之自安。哼,這根棘刺呀,不替我家主子好好挑一挑,磨一磨,日後不知主子還要吃她多少虧……
憶晗未有答彩姨的話,隻朝二人躬身一禮,又将目光凝落欣雲跟前地上。
欣雲見她跪得久了,心裡低歎一聲,淡言:“起身罷。”稍頓,又平平靜靜道,“王爺既請你來做事,該做甚麼便做甚麼去。那件事……是本宮心甘情願的,你無需自責,也不必再放心上,今後隻管過你自己的。本宮這裡從不缺人伺候,以前是,如今是,往後也是。咱們從此……也無需再見面了。”
憶晗聞言,目光筆直看向眼前人,見其眼裡無波無瀾、無火無溫,一時之間,隻覺五髒六腑都被臘月寒風吹得冷透,于此同時,亦生出一份别樣清醒來:她的小晗哥,這次真的,不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