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梓軒與憶晗幾人入了庵東梅林祭祖,忽見得墓碑前多了一枝新鮮折梅,料是長兄羽軒必也來了,因不約而同分頭尋他蹤影。憶晗沿着林間小徑走了一陣,偶見前方地上掉落一塊金絲絹,屈膝拾起一看,一股熟悉的木蘭香竟隐隐撲鼻而來!她瞬間有些心神恍惚,隻随即又取出懷裡那塊欣雲曾拿與她包紮蛇傷的金絲手絹略一比對,不覺大吃一驚!一個想都不敢想的驚喜念頭忽自心底不由自主蹿了上來,她猛然起身,沿着小徑深處尋去。心是跳得一下比一下疾快,腳步卻一步比一步沉緩,生怕一不留神,便要錯過周遭任一一處那人彌留下的痕迹。
幸隻繞了一彎,不出十步,便見祈願樹下,有個背向而坐的身影。那人穿着禦寒竹葉刻紋雪狐披風,頭罩白鋒針素貂絨雪帽,因是衣色中性,又坐着輪椅,從背後竟看不出其高矮胖瘦,是男是女。憶晗先是一喜,繼卻是一愣,心中絲毫無底,隻仗着手裡頭那兩條模樣氣味幾無差異的金絲絹,強自壓着如雷心跳,聲氣淡淡開口一問:“殿下,是您麼?”
眼前人卻石刻一般巋然不動,仿佛并未聽到他人講話。憶晗隻覺認錯了人,心一下子沉入谷底,出于禮數,便勉強續問了句:“是您……掉了手絹麼?”
那人卻依舊聲色不動,恍若未聞。憶晗一時徘徊不知所措。然不知所措者,又何止她一個?自聽得一句“殿下”開始,欣雲已心下駭然,額手漸自沁汗,如此猝不及防的重逢,教她一時茫然若失,手足無措。原以為刻意不想不念、不聞不見,久而久之自可放下前塵,重獲新生,可那人忽然出現,卻輕而易舉打破她苦苦支撐起的一派雲淡風輕。
明明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身後,明明想過劫後餘生久别重逢,如今轉身皆可成現,自己卻緣何這般膽怯心驚?無數念頭在腦海裡沉沉浮浮,她想二話不說揚長而去,山高水遠不複相見,也想調轉輪椅回身,與她執手相看淚眼;想對她冷眉橫心,從此蕭郎是路人,也想把她摟入懷裡,郁穆嬿婉盡溫存;想對她怒形于色,宣洩怨氣,也想抱着她痛哭一場,訴說衷腸。這平添的喜、怒、憂、思、悲、恐、驚,無一不在沖撞着她僅存的一點身為天家嫡女之驕傲與理智。
就在二人一個猶豫相不相認,一個猶疑近不近前時,忽有個身着青衣、面若好女的小厮自前面一路小跑而來,口裡歡歡喜喜嚷嚷着:“主子,主子,原來您在這兒,可讓奴才好找!”話音未落,人已抵跟前,此正是欣雲貼身小太監葉棠笙是也。
葉子尋得公主,本正眉松眼笑,隻離近見她面色蒼白、神色漠然盯着自己,不由吃了一驚,又擡眼見其身後不遠處,竟立着一天仙美貌女子,暗自打量一番,覺其氣度不凡,因趕緊斂了聲氣,客客氣氣問道:“這位小娘子是?”
憶晗回過神來,與他颔首一笑,指着手裡金絲絹道:“方才拾得這個,不知可是小哥兒家主子丢的?”說着目光又凝落欣雲背上。
葉棠笙繞至跟前瞅了一眼,輕笑應着:“正是呢!多謝小娘子細心!”說着取過手絹,恭恭敬敬呈予欣雲,隻回頭見那小娘子目光仍一刻不離自家殿下,心中念轉,忙與她賠笑細聲解說道,“我家姑娘自幼腿腳不便,罕見生人,禮數難周,小娘子勿怪!”
憶晗見那家主人接過金絲絹的手,腕處竟有一小節猙獰傷疤,再想欣雲一雙肌膚欺雪、光滑柔荑,已知認錯了人,又聞葉子那句“自幼腿腳不便”,内裡愈是失落,因緩了緩神,勉強回道:“随手之勞,小哥兒言重了。”
葉棠笙笑笑與她又謝了一回,繼仔細推着輪椅緩緩離去。
憶晗伫立原地,望着那漸自遠去的背影,低低歎了一口氣,怅然若失,又聞梅林裡傳來梓軒幾聲呼喚,便轉身走了回去。
梓軒見她遲遲才歸,因詢何故?憶晗晃了一下神,沉默不語。梓軒見狀,滿腹狐疑盯了她一陣,又吩咐道:“想來大哥應已離去,咱們也不找了,我替祖母仙冢修去雜草,你去折些新鮮梅花過來祭拜。”
憶晗點着頭,正想收起随身攜帶的金絲手絹,隻見了上頭墨迹,忽地一怔,知定是方才那小厮錯拿了,旋即轉身快步追了回去。
這下不隻梓軒,敬思啟絮也跟着莫名其妙,三人面面相觑,又擔心她出了什麼事,便相繼走過去瞧瞧。
憶晗在梅林裡巡了一周,又去清月庵兜了老大一圈,才在人群裡遠遠瞅見方才那對主仆,她正松一口氣,想把欣雲的遺物換回來,不料這時,長兄羽軒與一人忽然出現那處,小厮打扮的人與他等說了幾句後,幾人便行色匆匆出了庵門。
憶晗一下認出跟在羽軒身後的不是别個,正是欣雲的乳娘林茹彩,霎時間整個人都愣住了。那一模一樣的金絲絹,絹上的木蘭香,長兄前夜離别時與敬思兄妹提過的王府高人,還有眼前的彩姨,無一不在提醒着自己,坐輪椅之人極可能就是她日思夜念的欣雲!至于其人腕上疤痕、腿腳不便,應是舍生墜崖留下的創傷。一時間,梅林裡才放下的執念,又在她腦海裡盤風卷起……
且說先頭,葉棠笙推着輪椅去了寮房歇腳,才一入裡,欣雲便忍不住俯身扶首,迸發出一陣劇烈咳嗽。葉子見她面白如紙,鬥膽伸手一探,竟覺其額頭冰涼,雙手無溫,因是大駭,欲尋羽軒與嬷嬷過來。欣雲卻強忍不适,令他趕緊收拾東西返回别墅。葉棠笙不敢違谕,速速趕回前殿與羽軒、嬷嬷會和。那二人見公主寒疾又犯,知大不妙,因趕緊出了清月庵,驅車上馬,急急動身折返。
好在行程不遠,車馬趕至别墅前,又有王府巡邏兵丁近前伺候,葉子三人便一道扶着主子下車。奈何欣雲癱軟困乏,無力撐坐,羽軒見勢不妙,顧不得男女有别、君臣禮數,果斷抱起公主直朝别墅内行去。葉棠笙則與林嬷嬷一個推着輪椅急急跑去開門,另一個囫囵背着大包小包緊跟而入。大門一開一閉,門闩上鎖,前後不過一刹那頃。
憶晗追至附近,見長兄抱着一人入内,正欲縱身跟上,卻被後頭跟過來的敬思三人急急攔下。啟絮一把将她拉至角落裡,急聲規勸道:“此是京師燕王府,小姐冒然入裡作甚?”
憶晗怔了一怔,定神打量起眼前一切,但見前方兩座門樓緊密相連,底下圍牆規劃分明,前者丹牆高基,後者素垣深門,邊上巡防營兵丁不時巡行,壁壘森嚴,自己此時若冒然闖進,定要引起不必要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