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燕王府後方有座三層閣樓,原系附近清月庵所有,前些年庵堂東面開了梅林,香客進香後多往那頭賞景,庵堂又往那處擴建寮房,閣樓也就漸自荒落。後來燕王相中,買下圈起,重新澆築,東牆與王府共用,開了拱門相通,另起一門朝對梅林,又添耳房下房,餘後碧瓦雕檐高軒起,自成别墅,定名“長天”,平時大門禁閉,僅供王府貴客行居。
幾月前,小王爺由水路救下一女子,因着是個身負重傷、奄奄一息的,不宜安置内府,便将她留于别墅中,又雇了婆子小厮專門伺候。近幾日,女子傷勢趨于好轉,勉強起得了身,隻底子羸弱,又不慎感染風寒,王爺慈悲心腸救人心切,直道非請得太醫院最好醫師前來施診不可,于是夜裡,禦前總管雲長青便奉命送禦醫陳隅過來,一番号脈開方、叮咛醫囑之後,又由燕王親送出了府去。
夜更深寒,風雪驟起。閣樓上的小厮葉棠笙忙燒起火牆,又往各處火盆添了新炭,跑上跑下、來回張羅了好一陣,方将整樓寒氣驅走七八分,屋裡伺候的林嬷嬷卻還覺得不夠,又自床上取了張輕綿毯子,行至晏坐窗邊輪椅上的主子身旁,仔細替她蓋了腿腳。
這小主子年約十八,眉目如畫,櫻唇菱角,瑤鼻通梁,雲發垂腰,麗若寒梅綻雪,又似秋蘭披霜,美是美到極點,隻是一雙瞳眸裡神色清冷,叫人不敢正眼多看。
燕王送人後折返,竟神秘兮兮帶出一壇酒來,推至女子旁頭書案,道是陳年狀元紅,前兒爹爹所賜,今欲與阿姐分甘共品。
原來,此女子便是燕王同胞阿姐,當今嫡長公主殿下朱晗兒,亦是數月前為了憶晗而舍生墜崖的言欣雲。閣樓裡伺候的小厮和婆子,是燕王特地自皇祖陵禁地裡秘密接送出來,照顧公主起居的貼身太監小葉子及乳娘嬷嬷林茹彩。
眼下欣雲未置可否,身後的林嬷嬷倒是忙賠笑規勸:“小殿下有心,隻醫囑戒酒,殿下暫時飲不得……”
燕王不以為然道:“話雖如此,小飲一盞,也不打緊的。”說着徑自開封,又往桌上一雙白瓷水杯裡一倒,繼嗅了一口,慧黠笑曰,“酒香四溢,饒人垂涎!阿姐當真放着如此人間佳釀不飲?”說着,已把杯盞送至對方唇邊,林嬷嬷想攔也來不及。
欣雲無情無緒,随手接了過來。燕王笑盈盈舉樽請飲,見她小呡一口,又忙不疊相詢:“如何?”
“齒頰留香,确是好酒。”欣雲抿了抿嘴角,杯盞還了予他,惜字如金般簡簡而言。
燕王得此一贊,自是滿心歡喜,随手提了杌子湊近坐下,道:“若再加些青梅果子,必定愈發香醇可口。”
欣雲一聽“青梅”二字,神色微微一變,徑自轉了話題問:“昨夜千羽一族入宮,右相是何反應?”
燕王正想說些開心事兒博她歡喜,不曾想她此刻竟會提起那掃興之人,因暫收笑意,漫不經心敷衍道:“老奸巨猾,臉都不曾一露,便将事情推得一幹二淨。”
女子點着頭,清音素語:“倒也是他一貫之風。”
燕王心裡不無失落道:“劉先生于我等有啟蒙之恩,如今溘然長逝,疑雲重重,右相嫌疑最重,咱們要徹底查清此事,恐須廢些時日。”
女子微微歎息,又略略一理腿上稍微滑落的綿毯,朱唇輕抿,語氣悠長輕緩,似極隐士參禅悟道之清音:“不着急,事緩則圓。姑且慢慢看,慢慢捋,終有一日,必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
燕王點着頭,俯身看了看手裡的酒,眉眼一彎,又将話題岔了回去:“昨兒去了阿姐那秋水别院,見着後頭青梅樹長勢頗好,來年若結了果子,我直拿來釀酒,日後高興,咱們想飲就飲,您道可好?”
欣雲神色不動,嘴唇微啟:“随你。”又沉吟一聲,淡淡問道,“昨日去見敬思啟絮,他等……可還好?”
燕王心念轉動,故意斂了笑道:“哪裡會好?我特地不說阿姐您安然無恙,就想看他等如何反應。結果都争着要本王賜死……阿姐當真還不打算出來見他等一面?”
欣雲消瘦的手無意識撫着雙腿,微微苦笑:“先頭那般模樣,如何見得了人?你又不是不知,我這幾日才起得了身?”
燕王放了杯盞,握着她冰涼無溫的手道:“如今千羽一族之事已了,您再不出來,敬思啟絮便真要往父皇那頭領罪。到時我再去要人,就不好開口了……好阿姐,阿弟别個不奢,就指望您将他倆賜給我,日後就蕃,好歹有倆可以依托的。您可、可千萬莫食言呐!”
欣雲凝眸沉吟,半晌才乏力說道:“行罷,且擇一日,帶他等過來見我便是。”
燕王頓時喜上眉梢:“那後日辰時我正得空,到時便讓他等來此一會了!”語畢,見阿姐颔首應承,因忍不住握緊她手,感激言道,“阿姐,您真好!”
欣雲卻面色淡淡,抽回玉臂。
燕王倒是毫不在乎,直興高采烈重挽上來,一如兒時般親昵無間。旁頭的林嬷嬷和葉棠笙見了互視一眼,各自眼觀鼻鼻觀心,自求清淨。
燕王又忽然想到甚麼,笑嘻嘻挑了挑眉,神神秘秘接着道:“阿姐,昨日我見到姐夫了!原來我姐夫長得竟是那般天仙兒标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