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雲怔了怔,又立時明白他話裡所指,蒼白如紙的臉上隐現粉暈,繼而又陰晴不定起來。
“姐夫四藝精通,才氣不俗,昨兒畫的羅漢相栩栩如生,國宴信手題詩,也是筆走遊龍,一氣呵成,真真無可挑剔!啧啧,難怪當初一說招親,那些個纨绔通通都跑去搶。”
欣雲先是聽得有些出神,仿佛回到當時當刻,後頭卻是似笑非笑,話音裡無波無瀾:“姐夫?女兒家的名節至關緊要,你這般稱呼,卻叫她今後如何嫁人去?”
“嫁人?”燕王一聽長眉高軒,“進了我朱家門,便是我朱家人,豈有嫁人之理?此事我不贊同,阿姐您也别依!隻要您不點頭,看哪個敢嫁?哪個又敢娶?!”
見他這般義正言辭歪理邪說,欣雲冰封已久的臉上倒是掠過淺淺笑意,隻身體虛弱,久坐不适,便合了雙目,靜靜養神。
燕王誤以為她不願搭理,隻得尬笑兩聲,自給台階道:“好阿姐,我這不是替您打抱不平嘛?好端端的美人兒,又是個有才氣的,留在身邊使喚不好?何必拱手讓人?我知您素不喜強求,可堂堂嫡長公主,要個合心意的使喚,不是再尋常不過?雖說是個承旨千金,能伺候您,那也是她八輩子攢來的福氣,換了哪個機靈點的,誰還不趕緊巴結?您隻以為是‘強求’,指不定人家還是‘求而不得’呢……”
這話未完,旁頭的葉棠笙趕緊輕聲一咳,暗示請止。燕王怔了怔,生生噤了口。
果然,欣雲俊麗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哀樂,隻聲氣淡淡道:“你這讨好賣乖的本事使在别處就好,用我這處,怕是不妥。夜已深,我甚疲乏,葉子,送王爺回府。”
葉棠笙趕緊打恭稱是,轉身點了燈籠,引燕王同出。燕王心裡莫名不解:好端端的,怎就忽然翻臉?因嘴角翕動,委委屈屈悻悻作辭,待下了閣樓,忍不住搖頭歎道:“女人心,海底針,本王都淨挑些好聽的說,阿姐卻還是悶悶不樂……”
葉棠笙暗裡噗嗤一笑,面上卻是一本正經安慰道:“殿下曆此大劫,性情自是大不如往。可憐小殿□□恤念情,一片冰心,成日尋思博她一笑……”
“那又如何?”燕王鮮得一副挫敗神色,直打斷道,“本王與阿姐是同胞姐弟,自入宮便時常一處相處。阿姐性情寬和,待我百般關照,手足之情自非尋常可比。今見她愁眉不展,茶飯不思,日漸消瘦,本王心裡比誰都着急,雖變着法子讨她歡心,收效甚微。先頭阿姐昏迷,口中不斷念着‘茏兒’,一番打聽才知是那翰林承旨千金閨名。想着生死關頭還惦記的,必是心裡鐘意的,誰知幾次提起那人,倒惹了她不快!本王就不明白了,給她張羅個合心意的使喚,她還不痛快?葉子,你伺候阿姐許久,可知原因究竟?”
葉棠笙恭謹答曰:“奴才愚昧,小殿下都看不透的,奴才又怎弄得明白?”語聲稍頓,又謙謙笑道,“隻您方才有一言,引了殿下一笑,奴才以管窺天,鬥膽揣測,想來殿下心結或在于此。”
“哦?哪一言?”
“入了天家門,便是天家人。”葉棠笙直把原話的“朱家”改為“天家”,規避帝姓。
“本王那是随口一兜,想着那人模樣不俗,聲口也不賴,他日阿姐不留她當使喚,指給本王做個側妃也不委屈……”燕王興興說着,話到一半卻戛然而止,又回身略帶驚疑地問,“你是說,阿姐她……”
葉棠笙卻隻一躬身,拎緊手裡的燈籠,垂頭默默踏雪随行。
燕王怔怔回身,邊走邊蹙眉自言自語琢磨着:“我說那人是朱家人,阿姐就笑;我說那人是個使喚,阿姐就不樂意,難不成……”他越想越驚疑,張着口駐足片晌,方言道,“本王隻以為阿姐與那人年紀相仿,才情相近,便生了些惺惺相惜。隻你這一提醒,卻叫本王恍然……”
葉棠笙靜靜聽着,目光低低盯着腳下的雪,聲氣緩緩道:“女兒家喜好熱鬧親近,待字閨中的,多盼着朝夕相處,或也不足為奇。隻殿下與那承旨千金皆是聰明女子,尋常一個冠帶修身,另一個頂頂标緻,二人又是天子主婚,拜過天地,這朝夕相處,飲食起居同一屋檐,若是假戲真做動了心,亦非不可能。”
“這……”燕王忖了忖,想起阿姐為救那人可舍生,那人為了阿姐,也備了脫離五服書、甘心以死換取敬思啟絮查清真相,心中愈發了然,因喃喃地道,“宮中對食、軍中斷褏,倒是屢見不鮮,隻不曾想……阿姐竟也如此。”
許久又仰天一歎,想通一般釋懷道:“隻此說到底也不過公主私底下事,并非甚麼了不得的,阿姐自個兒歡喜就成。就是她如今兒心結未解,郁郁寡歡,長此以往怎生是好?葉子,你可有甚麼主意?”
“奴才這榆木腦袋,哪有甚麼好主意?”葉棠笙啞然失笑,又輕輕徐徐、客客氣氣補了一句,“小殿下——解鈴還需系鈴人呐!”
燕王略一琢磨,眸子一亮,霍然心清:“葉子一語中的,當真明白人也!”又笑睨他一眼道,“難怪雲長青那小老兒一直想讨你做徒弟,聽說連名字都給你取好,就叫甚麼……雲奇!”
葉棠笙淺淺一笑,腰身彎得更低了些道:“雲總管擡愛,奴才生來愚笨,幸是遇了殿下寬厚,還能跟着混口飯吃。若随了禦前,怕是笨手笨腳伺候不來,葉子受責罰不打緊,就怕給殿下丢人,到時萬死也難辭其咎了。”
燕王哼笑道:“你小子腦袋瓜子好使,就是一門心思不上進,和那敬思啟絮一個樣兒!也不知阿姐是如何調/教出來的!”說着已行至别墅與王府相通的拱門前,笑看了葉棠笙一眼,又取過他手裡燈籠,徑自穿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