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晗知曉輕重,因深吸了一氣,點頭言道:“茏兒明白。”
不日夜深,秋水别院後花園中,涼風習習,吹得亭檐風鈴盈盈做響,天呈墨藍,星子棋布璀璨如鑽。寒月散下之銀晖,落在不遠處小瀑布上,竟顯水汽氤氲,波光粼粼。欣雲獨自漫行于此,駐足一陣,又幽幽而歎。
“殿下悶悶不樂,可是有心事?”
一把男聲忽如春風拂進耳裡,竟叫欣雲不得不暫收一幹情緒,莞爾說道:“先生,是您來了?”
說着回過身去,果見恩師劉基手持羽扇款步行近,朝她欠身一禮:“見過殿下。”
“不必多禮,”欣雲說着,請他一同落坐涼亭石椅,又端詳其氣色,關切尋問,“這些天下來,先生身體可好些?”
“謝殿下挂心,臣已好了許多。”先生說着也打量着欣雲,輕搖手中羽扇,淺淺笑問,“殿下可是憂心假婚之事? ”
欣雲微一苦笑,側身信手拈花道:“先生看出來了?”繼又無奈一歎,目光深遠,緩緩言道,“年前那番邦小國再提聯姻,若非先生手書‘病’字指點,本宮也想不出這假病之計避劫。隻如今橫生假婚一事,雖年底一紙和離,本宮也可脫身,但隻想到要累茏兒背負那離異之名,便深感愧疚。”
先生安慰道:“殿下也是身不由己,待得此事平息,好生彌補她便是。”語聲稍頓,又擡頭觀了星象,忽自袖中取了三枚金錢連續六擲,六爻成卦,因言之:“适才替殿下蔔了一卦,殿下可要聽聽?”
“說來聽聽。”
“既濟卦,上坎下離。坎為水,離為火,水火相交,終有變故,又寓姻緣波折,天數難定。”
欣雲啼笑皆非:“這不是明擺着嗎?”稍頓,又喃喃地道,“惟願不要過分牽連身邊人才是,尤其是敬思啟絮。”
“這倒無需憂心,他二人面相不俗,且八字命裡金貴,若恪守本分,自有貴人扶持、逢兇化吉。”先生說着又擡頭凝望滿天星子,一指北鬥道,“殿下且看這星像,紫薇帝星旁邊那顆小祥星,便是殿下本命星。”
欣雲順指沿望,仔細觀察一會子道:“那星看着忽明忽暗。”
“是,周身烏雲暗湧,變幻莫測,一如殿下此時處境,兇吉不定,凡事宜守不宜宣,少些外出走動的好。”
欣雲嘴角微微揚上一抹苦笑,又略一定神,起身朝恩師行了跪禮:“先生,學生有一事相求。”
“殿下有事直言,何須行此大禮? ”先生邊說着,邊立身扶她起來。
欣雲起身侃然正色道:“學生若是躲不過那番邦聯姻,還望先生妥善安排敬思啟絮,将之收留身邊,勿教他等虛度餘生、平白浪費一身才能。”
先生劍眉微蹙道:“殿下囑托,臣自當盡力籌謀。隻年初臣替自身蔔了一卦,卦言生死一線,險象連環,前陣已有應驗,若未能僥幸,怕有負殿下所托。”
欣雲心口一凜:“先生,不論如何,學生必遣人全力查清此事,護您周全!”
先生和藹一笑,略一欠身道:“多謝殿下。”語音剛落,但見帝星旁邊那顆小祥星忽地劃落欣雲身後夜空,墜時周身呈桃紅雲彩,因是駭然,心中忖之:星墜紅雲,莫非天意?
他内裡沉吟,面上卻是淡淡言辭:“夜已深,臣不便叨擾,先行告退。”
欣雲颔首言之:“先生走好。”因恭謹讓行,目送他離去。
亭中漸自複了靜寂,欣雲想起憶晗自歸來終日閉門不會,又想先生方才卦言,不禁愁緒萦胸,再是沒了賞景興緻,因轉身徐步踱回。隻才起步,偶聞前頭傳來一陣細微腳步聲,循聲望去,卻是又驚又喜:“茏兒?”
憶晗這幾日心緒煩亂,不知如何面對公主,因躲房避而不見。此時百無聊賴,又覺夜深人歇,後花園漫行合該不會遇着誰,因行至此處散心,熟料轉了個彎便見公主曼立涼亭,無由起了心慌,因轉身離去。
欣雲見其回避,連忙施展輕功縱躍跟前,一時情急抓了她玉臂,憐聲喚了一句:“茏兒!”
憶晗知這回是躲不了,遂停了腳步,隻也沒敢回身,半涼的心針紮般疼痛,她卻盡量掩飾内裡憂傷,淡得近乎乏力言道:“殿下放手。”
欣雲眸光黯然失落,雖有不甘,倒也依了她言,柔聲說道:“好……”又問,“可否坐下一叙?”
憶晗目光凝地,語氣裡泛着些許悲涼:“我與殿下無話可說。”
欣雲嘴角翕動,垂着頭嗫嚅說道:“是我有話要說。”
憶晗不置可否,卻也并無提步而去,隻依舊靜靜背立着。欣雲見之稍稍寬慰,又坦誠言道:“這幾日,一直回想你先前所言,心裡愧疚難安。你說得沒錯,由一開始,我便隻想着自己,後頭猶豫不決,更害苦了你……”
憶晗卻閉目幽歎,輕聲打斷道:“殿下說完了嗎?”
欣雲隻覺心口灼痛,委屈說道:“你左一句殿下,右一句殿下,可是非要如此生分?”
憶晗睜眼微微苦笑,怅然若失地問:“若不喚您殿下,又當喚甚麼呢?小晗哥?相公?殿下可是還沒笑話夠?”
欣雲搖着頭辯道:“我從未笑話任何人,更何況是對你?”她說着,心口跳得厲害,因壓着顫抖,深然誠懇言道,“茏兒,我隻想待你好,就像尋常夫妻相處、相互扶持那樣兒的好。”
憶晗聽她真情坦白,竟是眉關軒然,手足無措。她原以為自己不知情而錯付深情于一女子,甚為荒唐,可殿下卻是明知彼此同為女子,還動真情,如此便是逆理違倫了。因深吸一氣,殇然言道:“殿下莫要說笑,你我皆為女子,怎可效仿尋常夫妻處來?”
“雖同為女子,隻我待你之心誠比那男女……”
“殿下盛名遠播,德才兼備,豈可效仿昏君庸主……”憶晗言之猶豫再三,終是艱難說出,“……斷袖分桃,背天逆倫?殿下若執意沉淪,茏軒管不來,隻那佞臣罵名,茏軒也背負不來。”
欣雲越聽臉色越蒼白,呼吸也随之局促,難以置信地道:“你……你……原來你竟這般想我……”
“殿下要茏軒如何想你?”憶晗本是目光落地,淡淡地問,隻擡眼對上她一雙楚楚麗眸,心中不自覺泛了憐意,眼底亦起了一陣酸熱。
都說長痛不如短痛,既知背天逆倫不得長久,不徹底斷之,隻會愈加傷之。憶晗心底笃定主意,便是橫了心下跪求道:“誠請殿下看在昔年情份上,早拟和離,遞交官家,茏軒感激不盡!”
欣雲頓覺呼吸一涼,心如刀剜,差點失了知覺。
憶晗又凝淚叩首言之:“求殿下……放過茏軒。今後……”說着,心裡之酸澀苦楚已不可自控,并着嗚咽扣齒而出,“……一别兩寬,各生歡喜……”
“一别兩寬,各生歡喜?”欣雲怔怔複念,隻覺字字如刃襲心而來,痛至極處,五髒六腑也徹底寒開,半晌,終是努力撐着最後一點天家嫡女之氣度,點着頭蒼涼笑道,“好,好,你要旁的沒有,要一紙和離不易?本宮給你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