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雨檐郭覆翠白,苦風庭徑抑青苔。
井緣鳳尾随春寂,披鮮芙蓉未與來。”
翌日起雨,憶晗獨自斜倚後園長亭,極目遠眺茫茫虛空,隻覺眼中若煙非煙,若雲非雲,烏濛蕭索觸目傷懷,因歎吟之。
恰巧劉先生漫行至此,見其煩心憂愁,因邀對弈解悶。二人便取來棋盤黑白子,開火炖茶,繼于亭中落坐手談。憶晗先幾日與先生博弈數局,各有勝負。先生贊她棋藝之高超不在宮中棋師之下。然她今日卻心神不甯,舉棋不定,三盤下來,竟輸得一趟糊塗。眼見第四盤起,來回不過六十手,先生已輕搖着羽扇,溫和警示:“姑娘,小心局中子。”說着夾一白棋輕放入盤,須臾竟去了黑子半壁江山。
憶晗恍然回神,看了盤中局勢一眼,無奈笑道:“先生棋藝高超,晚輩甘拜下風。”
“倒不必急着認輸,此局或有一線轉機。”
“乾坤既定,無為困獸之掙。”
“未必,姑娘且看。”先生莞爾言之,信手取杯細呷清茶,續舉一黑子落定,局勢竟妙然回轉。
憶晗揣摩一陣,也是參悟過來,因颔首贊曰:“此‘圍魏救趙’果真妙哉!看來,我今日是神思枯竭了。”
先生微微一笑,随手倒了杯茶遞與她,又看似無意般問道:“姑娘素善手談,今日舉棋不定,莫非心中有事?”
憶晗淡淡一笑,隻雙手接過茶杯輕飲,不置對否。
先生又拈須笑道:“我雖不能替姑娘解憂,但盡師友之道,或也綽綽有餘,姑娘煩心之事,大抵是與殿下有關罷?”
憶晗是何等聰慧之人,豈有聽不出他有意引話,因宛然笑道:“看來,先生今日不隻是邀晚輩手談這般簡單。”
“姑娘果真聰慧過人。”他一笑,徐然起身漫行三兩步,方啟口問道,“姑娘可知,殿下假病是為避那番邦聯婚?”
憶晗微一苦笑:“知又如何?”
“那又可知,她今年尚有一生關死劫?”
憶晗微微詫異,眼中分明起了些許關切,卻是語氣平淡言道:“殿下好好的,哪來的生關死劫?”
先生頭仰長天,怅然言道:“在下昨兒夜觀星相,偶見其命星周呈紅雲,中有氣黑如飛鵲,紅雲寓姻緣,黑氣兆兇煞,殿下此劫怕與其姻緣良人有關。”
憶晗啞然失笑:“星象之說本就撲朔迷離,不可盡信。且聽先生之意,是以我即殿下良人?”
先生啞聲一笑:“在下隻是依像直言,若有冒犯,還請見諒。”
憶晗暗自苦笑一聲,直搖頭道:“先生言重。隻我與殿下不過鏡花水月,幻境虛緣當不得真,先生此話實不應與我說來。”
先生卻将目光凝落棋盤,微微笑道:“不論姑娘信與不信,殿下性命實如你手中殘局,及時補救方有一線生機。姑娘蕙心纨質,當知其中輕重。”又語氣深長幾許道,“在下所言非虛,誠請今後數月,務必凡事三思、謹言慎行。”
憶晗見他神色肅然、囑托鄭重,便是應了下來,側眼又見旁頭爐火燒得砂壺水滾,因取水沖茶,又請先生尊飲,繼再續棋。
先生接過清茶淺嘗辄止,又看了她一眼,卻是和藹言道:“姑娘今日既已無神思,這棋就先不下了。在下打擾多日,如今傷勢好轉,也該回去。此局今已熟記在心,來日有緣,再與姑娘續棋罷。”
語過一日,他便向欣雲請辭。欣雲見恩師去意已定,也不好勉強,唯差啟絮一路護送,并妥善安置起居。
這頭,先生才走不久,那頭又傳時甯累極昏倒翰林院,告假養病。憶晗聞知立時回了明府,幾日下來悉心照料,見爹爹好些方才放了心,又想起年底和離一事事關重大,斟酌再三,終将欣雲身份悉數告知嚴慈兄嫂。衆人無不駭然,時甯梓軒想起私下設計欣雲參與招親一事,又聞陛下有意替殿下洗刷清白,終究不安,因商議借病辭官休養,其他事情從長計議。是以當日,時甯即拟辭呈上呈天聽。不過兩日,即得應允,據聞皇帝是欣然應承,并無挽留之意。時甯得知,既是慶幸辭呈遞得及時,又是止不住一陣苦笑寒心……
轉眼入夏兩月,一日休沐,欣雲自罩房取書翻閱,無奈愁緒繞身,字字入不了心,因所幸棄書,詢問旁頭敬思:“先生回驿站已有月餘,不知近況如何?明府那邊又有何動向?”
敬思拱手禀道:“義父今已傷勢痊愈。明大人也辭官攜眷歸了蘇州故裡,隻留梓軒在京處理聽月樓事宜。”
欣雲聽他各人妥善安好,也是松了眉結,“嗯”了一聲,又略一猶豫問道:“那……茏兒近來怎樣?”原她自上次拟了和離書與憶晗之後,便有意回避,細數下來,二人竟有月餘未見了。
敬思答曰:“深居簡出,一如尋常。”
欣雲聞言不禁苦笑:“一紙和離,一别兩寬,一如尋常,她倒斷得徹底。”
“殿下……”敬思見她神傷,正想開口勸慰,卻見啟絮輕步入裡,垂首禀道:“殿下,翰林院待诏林隐纖大人求見。”
欣雲月眉微揚,随意問道:“哦,他來作甚?”
“道是與您提過要借那梵文佛經《浮華錄》一閱,今特來取書。”
欣雲這才想起一月前,那人不知從哪聽得大學士沈清贈了她一本梵文佛經,因提借閱,當時欣雲是直接将書予他,那林隐纖卻婉言謝絕,道是等她看完再行借閱。欣雲隻以為這些讀書人多少拘泥禮數,因也不勉強,待得幾時記起來再借他就是。如今想來,自己自入了翰林院,此人便三番五次有意無意湊過詢問憶晗,又料想他先頭三向憶晗求親之事,今還冒然上府,看來定是餘情未了,别有用心。于是輕哼一句,冷笑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小小待诏都敢在本宮眼皮底下耍心機了。”
張家兄妹聞之頗為不解,正想詢問清楚,欣雲卻已揚袖起身,随手取了《浮華錄》出門,慢悠悠撂下一句:“也罷,且晾他一陣,等本宮閑暇再說!”
話說憶晗此時正好院内信步,偶見廳中來客,避之不及,唯落落大方做了接待。
客人見眼前女子姿色天仙絕美,似極自己少時明府走動匆匆見過一面、從此心心念念的憶晗,因止不住一陣激動欣喜:“這位可是明……嫂夫人?”
憶晗微一颔首,又見眼前人有些眼熟,因問:“尊駕是?”
客人謙謙作揖道:“鄙人林隐纖。”
憶晗這才記了起來,又想起他三次提親遭自己回拒一事,心中不覺有些尴尬,隻她甚少心緒外露,面上還是坦然一笑,道:“原是世兄到來,有失遠迎。”
林隐纖趕忙言道:“是在下冒然拜訪,多有唐突才是。”
“世兄屈尊寒舍,不知所為何事?”
那人面色微紅,心虛說道:“聽聞言兄有部梵文佛經《浮華錄》,今特來借閱。隻托人入裡通報,也等了好些時候,尚未見言兄出來一會。”
憶晗略一思忖,答曰:“興許是去了後花園,”又覺此刻下人正好去備茶,自己與這人廳堂獨處微異,因提議道,“世兄若是着急,且随我過去尋她。”
對方忙不疊稱謝道:“那便有勞嫂夫人了。”
“世兄客氣。”憶晗說着微一欠身,又覺他那般稱呼自己甚為别扭,因言道,“林、明二家本為世交,世兄又是家兄同窗摯友,你我兄妹相稱即可,無須客套。”
隐纖聞之自是欣喜不已:“那在下卻之不恭了。”
憶晗也不多話,隻引對方随她走去。二人一路走着,憶晗先行出了後門,行至青梅樹下,正想回身提醒小心腳下台階,林隐纖已不慎絆了一跤。
憶晗見其失衡前傾,因迅速上前攬住其腹,關切問道:“您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