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謝井離去,衆人一陣哄笑。時甯讓人為少年設座,又舉樽相敬,珍若貴賓。酒過三巡,賓客紛紛近前,或讨教文章,或出題相較。少年舉止大方,應對從容,直教衆人欽佩不已。
待散會已是夜深,時甯父子特邀他留下一叙,一是對其平息謝井挑釁之事正式道謝,二是想多多了解少年身家來曆。問其年齡,答曰十八。問家況近況,道是杭州人士,租地為生,今暫住京師,隻為尋師求學。問及婚配,少年臉色微微泛紅,答曰功名未取,未敢言婚。明家父子見其言語清朗,冰雪純粹,便又生了幾分好感。
這言欣雲三解翰林府難題、挽回翰林千金清譽,一時也聲名鵲起,衆人提起聚賢盛會那智勇兼備少年郎,無不津津樂道。明家父子看在眼裡,喜在心裡,私下商議幾番,一場醞釀多日的計劃也漸拉開帷幕……
話說翰林千金名滿天下,自去年以來,上門求親者絡繹不絕,其中不乏皇親貴族,衆人争持不下,紛請官家出面賜婚。聖上知明府受夾其中進退兩難,便依了梓軒提議,随京禮俗,賜辦“奪繡招親”。因遣人于聽月樓前高築木台,繡球懸之,又宣凡十八至廿五未成婚者均可參賽,先奪繡球者勝。如此一來,衆人輸赢自負、與人無尤,明府難題自迎刃而解。
那日卯時三刻,皇帝親臨聽月樓觀賽,随同的有翰林院大學士沈清,禮部、戶部、吏部三位尚書及三部左右侍郎。憶晗亦在家嫂芮氏陪同下登樓面聖,後由衆丫鬟伺候轉入西廂稍作歇息。
梓軒自貴賓東席伺候完退了出來,轉見南席空空,心頭不乏失落。原他前日依計去客棧尋欣雲未果,便簡帖留言約辰日卯時往聽月樓吃茶。今不見其來,必要籌謀落空,因淺淺一歎,又看向樓下台前的林隐纖與趙均,躊躇忖道:怕得退而求其次了……
思索間,忽覺肩膀被人輕輕一點,回頭一看,竟是欣雲俊臉含笑,亭立當前!梓軒先愣後喜,繼忙招呼他入座吃茶。欣雲目光悄掠聖駕,見無人留意這邊,方松心依之。
辰時至,梓軒一聲令下,銅鑼敲響,奪繡開始!衆人争先恐後攀台而上,一時推拉踩扯百态盡出。角落裡的謝井見之頗為不屑,因問旁頭手下:“事情可辦妥了?”
“爺放心,就上面穿黑衣那幾個,全是功夫好手,準能奪繡!”
謝井一笑,原他自聚賢會使壞不成,便憋着口悶氣,今聞翰林千金招親,乃心生歹計——私雇打手混淆奪繡。想着若有得手,即可洞房之内魚目混珍一親芳澤,待得生米煮成熟飯,那明時甯也無可奈何。因忘形得意,打發那人下去領賞。
台上那群黑衣打手出手極狠,不消片刻就把周邊同登者踢翻打落,若非梓軒早有準備,讓人在木台底下鋪設沙墊以防摔傷,現時怕得平添不少狀況。芮氏臨窗見之,不禁蹙眉,暗道:憶兒國色天香又知書達理,台下那等粗鄙如何配得上她?又見木台另一邊上,趙均隐纖已攀緣過半,才略寬心,因笑笑說道:“今兒來人可不少,隐纖和趙均也在。那二位可都是你兄長同窗摯友,知根知底的,若他等其一能勝,便是再好不過!”
憶晗面色淡淡,緘口不言。芮氏見之,忍不住又笑盈盈低聲一問:“憶兒,可有瞧得上眼的?”
憶晗微微苦笑,語氣裡透着幾許無奈:“二嫂說笑,瞧不瞧得上又如何?終是由不得我啊!”心中卻是感慨:便是誰奪了繡球都一樣。終究,都不是他……
隻這“他”字念頭一起,思緒便不由分說蔓延開來。昔年戰亂,她與母親流落街頭,幸得千尋寺住持一心大師收留,在寺内幫廚娘彩姨打雜。每日擔水砍柴、浣衣燒飯不再話下,難得閑歇還得随師兄們進山采藥、下山變賣以添日用。彼時清苦,娘親卻時常安慰她:“茏兒不怕,爹爹與兄長們會來接咱們的。”她亦懂事乖巧,總能相安一句:“娘親,茏兒不怕!”
一日水邊浣衣,偶聞一銀鈴童聲耳邊響起:“可是新來的?”
她擡眼一看,見得一孩童正滿臉天真盯着自己。那人彎眉入鬓,長辮纖雲,左耳戴小銀環一對,胸前佩玉鴛鴦一雙,眼若秋水,神似驕陽,若非身着千尋寺的粗布僧衣,叫人幾疑是遇了天上神仙童子。
因見着合緣,自生了幾分親切,她實誠輕答:“我和娘親是來幫彩姨打雜的。你是誰呀?”
“我?”孩童眼珠子一轉,笑道,“我是一心大師的小徒弟,今日随師父回寺閑得慌,彩姨便讓我過來幫你幹活。你叫我……小晗哥吧!那你叫甚麼?”
“我叫明茏軒,爹爹娘親都喚我茏兒。”
“茏兒?這名字真好聽!那我也叫你茏兒!”孩童說完暖暖一笑,随手取過髒衣就幫着搓洗。
往後那人一回寺,都會搶着幫她幹活。他曾帶她陽春三月青梅仙林采果變賣,又曾引她釀梅成酒,八/九秋月同往山下小肆酌飲弄文。彼時談天說地,光陰荏苒,莫不歡喜。若非後頭一場變故,她的小晗哥該已風儀玉立,家成業興。
想到這裡,她不禁一歎:千尋山水,青梅煮酒。小晗哥,可還記得茏兒?
“憶兒快看,二位尚書公子快登頂了!”嫂嫂的話忽将她由回憶中拉了回來。憶晗定神一看,果見趙鈞正上台頂,隐纖緊随其後。
隻另一邊上,一黑衣人也跟了上來,對着趙鈞迅速橫拳揮掃,趙鈞一時不防,被打得連連後退,須臾已至木台邊緣。
隐纖在其與人打鬥之際氣喘籲籲上了木台,本是滿心歡喜伸手奪繡,豈料那黑衣人忽轉身襲來,滿臂蠻力,一拳直打胸口,竟将他狠狠拍向趙鈞那頭。趙鈞本就被逼至邊緣,又被隐纖迎頭一帶,當下腳踩一空,雙雙由木台上翻落。
衆人止不住驚呼,正陪皇帝觀賽的林、趙尚書見自家兒子遭人暗算,亦驚得瞠目啞然!
千鈞一發,梓軒顧不得師訓,欲施展輕功救人,卻見眼前一道銀光閃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接住那二人身軀,又一記旋身,安然妥妥着地。這救人者不是别人,正是銀裝少年言欣雲!
情勢如此急轉,衆人無不愣然。梓軒定睛一看,也是一怔,歎自己好歹半個功夫行家,竟也有看走眼的時候,沒想到此人會武功,且身手不俗。
角落裡的謝井更是差點驚掉下巴,暗道:怎又是他?這小子從哪冒出來的?”
然未及細想,台上打手見勁敵大勢已去,不禁嗤笑一番得意忘形,直朝台下諸君拱手宣辭:“誠讓!”講罷轉身就要摘下繡球。
衆人見其無恥嚣張,均恨得直咬牙,暗罵老天不開眼,竟讓這厮奪了繡。
隻那打手卻不知緣何突然自絆一腳,奪繡之手因軀體前傾而不由自主朝那挂繡球的竹架重重一拍。竹架連同繡球頃刻被狠狠拍飛,直擦向台下的銀裝少年!
事發突然,少年本能側身一閃,雖險險躲過來勢洶洶的竹架,可那繡球卻神不知鬼不覺牢牢挂在袖口上,揮都揮不去。欣雲登時駭然,隻覺大禍橫飛,自己一男裝女子,豈能奪人姑娘家繡球?
衆人見狀隻以為那打手高興過頭踩失了腳,意外成全了台下少年。殊不知是梓軒暗抖指勁,隔空偷襲,借那黑衣人身軀本能将繡球拍向少年,從而達其瞞天過海、替妹選婿的目的。因沒等大夥回神,梓軒已不失時機先聲禀道:“啟禀皇上,繡球有主!”此話一出,衆人才自愣然中醒來。
皇帝起席憑欄,望下而問: “何人奪繡?”衆臣亦起身憑欄相随。
梓軒立刻下樓,笑引欣雲上前下跪。
“你叫甚名字?”皇帝和聲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