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甯面露詫異,隻未來得及招呼,那頭謝井已沖少年破口大罵:“哪裡來的野小子,竟敢出口放肆?”
少年身邊的女仆當下一揚俊眉,欲施教訓。然主家卻輕一揮手,示意退下,繼走近承旨,悠然問道:“敢問明大人,貴府上可是養了狗?在下才進來就聞得一陣狗吠,着實心慌。”
時甯撚須朗笑道:“明某并無養狗,也不知這狗是從哪跑來。讓小公子受了驚,實在抱歉!”
衆人見他倆一唱一和,直把謝井晾一旁,不由暗暗發笑。
謝井幹哼了一聲,沉道:“大人,你等休将話題扯遠,今夜令千金不出來,就是看不起在座諸位……”話未說完,便為少年銀鈴般笑聲打斷,因怒目圓瞪,喝問, “你笑甚麼?”
“我笑這世道真奇怪,狗居然也學說起人話。”
“放肆!”
少年嘴角上揚:“在下就實論事,何曾放肆?”
“論事?這裡怕是沒你說話的份兒。”
“有沒有在下說話的份兒,恐非您‘謝’爺說了算。”少年故意把“謝”字說得重一點,意在強調此乃明府,非你姓謝的可以主意。
謝井聽其弦外之音,也是暗自驚訝:這小毛孩究竟是初生之犢不知所謂,還是自視身家不凡,竟敢在大庭廣衆之下公然頂撞爺兒我?因又拿眼将他上下打量,似笑非笑問道:“小毛孩,你究竟是何許人也?”
少年随手一理鬓邊垂絲,漫道:“謝爺也莫把話題扯遠。此乃鬥文盛會,你非讀書人,可該退居一旁,讓我等好好聚一場不是?”
謝井歪嘴一笑:“有點意思,乳臭未幹的三尺小童竟自稱讀書人?好,别說爺兒不給你機會,今夜你這讀書人要是對得上我幾個對子,此事就這麼算了!若對不上來,嘿嘿,就煩請明大人請出令千金一會,如何?”
未等時甯開口,林隐纖已豎橫眉,斥道:“謝井少耍心機!這孩子……”話才出口立覺失禮,因忙改口道,“這位小兄弟年齡尚幼,豈應付得了你的刁鑽詭計?”
趙鈞也道:“謝井休得鬧事了,明小姐何等人物,豈容你三言兩語說見就見?你還是……”
“不見的話,又怎知她究竟是何等人物呢?”謝井輕佻說着,又問時甯,“大人,怎麼說?滿座賓客可都等着令千金入席相會呢!”
時甯充耳不聞,隻走近那言欣雲,不急不緩問道:“小公子可否幫明某一個忙?”
少年一笑:“大人是要在下答應這位謝爺?”
“正是。”
“大人不怕在下應付不過?”
對于能想到“聽月”之名,且敢公然出面說話的人,時甯信其必有過人之處,自忖若借其能順水推舟,定可壓住謝井。因是一笑,複曰:“明某就怕公子不答應而已。”
少年星目藏神,笑意含蓄,答曰:“那在下是卻之不恭了。”
謝井當下哈哈大笑以博衆人引證,又道:“甚好!如此甚好!那小毛孩,你聽好了,爺出三個對子,你要全對上來就算赢。否則便是輸了,可懂?”
少年隻随手轉扇,并無回應。
謝井也不管對方究竟有無聽明白,反正在場的人有聽見就行,一個小毛孩能成甚麼氣候?因稍微潤喉,出題曰:“第一聯——翠翠紅紅,處處莺莺燕燕。”
衆人一笑:果真是個風流種。
少年不假思索對曰:“風風雨雨,年年朝朝暮暮。”此聯以情動人,相較上聯,可要高雅許多。
謝井一怔,又出一聯:“藺相如,司馬相如,名相如,實不相如!”所謂“攻心為主,攻城為次”,此聯居高臨下,盛氣淩人,這是有意讓少年難堪。
時甯本是酌酒欲飲,忽聽此聯有些火候,不由暫放金樽,細看那少年如何應對。衆人也把目光鎖定少年身上,凝神屏息,候其雅對。
少年輕輕合起手中扇子,略想片刻,對曰:“魏無忌,長孫無忌,彼無忌,此亦無忌!”此對句綿裡藏針,不卑不亢,堪稱妙絕!
“好!”衆人笑望少年,高聲稱贊。
謝井見對方不需片刻就對了二聯,真是又驚又氣,暗道:不行!得想個絕的!若第三聯降不住這小子,那今後爺這張臉也不知要放哪去。因苦思半晌,終于賊眼一亮,誦曰:“風送花香紅滿地,地滿紅香花送風!”
此句無論正讀倒讀都能成句,且文句幽美,意境不俗,衆人聽了都暗自佩服:此人還是有些本事的,隻做人的路走歪,實在可惜!
少年雖目光流盼,卻沒有說話,隻面朝夜空,又合眼沉思。
“怎麼?對不上來?”謝井見狀仿佛吃了定心丸,張口就問。席上衆人則靜靜觀望,場面一下子清得仿佛可以聽到彼此心跳。
“還想不出來?”見少年遲遲未答,謝井愈發洋洋得意了。
熟料少年忽然嘴角一彎,張眸相看。這目光分明不含絲毫冷銳,卻令謝井莫名心慌。
但見少年徐步行至場中央,攤紙而書:天連碧樹春滋雨,雨滋春樹碧連天。梓軒待其寫完,親自上前将紙端與衆人細看,滿座賓客無不驚歎。
“妙句!”時甯稱許打破甯靜,又見少年微笑欠身、謙謙知禮,心中不禁贊道:控而不死,縱而不亂!好一個少年翩翩俊兒郎!
梓軒這時笑問謝井:“謝爺,小公子已連對三聯,您怎麼說?”
謝井今夜碰上這顆軟釘子,不得不自認倒黴,但霸道之人不同于無賴,便是丢了臉還得撐足底氣,皮笑肉不笑幹呵兩聲道:“小公子才氣不凡,謝某今夜算是開了眼界!隻未請教公子高姓大名,家住何處?來日也好登門拜訪,讨教文章!”
少年莞爾答曰:“在下無名小卒,四海為家,才疏學淺,不足挂齒。謝爺,您且好走,在下不送!”
謝井當下一哽,咬牙切齒冷冷一笑,繼而闊袖一拂,憤憤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