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絲微弱到幾乎熄滅的火苗,在絕望的灰燼裡,極其艱難地,跳動了一下。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迅捷的腳步聲和碎石滾動聲,猛地從我們藏身的冷卻塔殘骸另一側傳來!
我和青鳥瞬間僵住,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銳眼?老巴克?還是…方舟的追獵者?!
我們屏住呼吸,身體繃緊,死死盯着聲音傳來的方向。
一個瘦小的身影,像狸貓一樣靈活地從冷卻塔扭曲的金屬骨架縫隙裡鑽了出來!是小芒!他小臉煞白,沾滿了黑灰和淚痕,大眼睛裡滿是驚恐,但看到我們時,瞬間爆發出巨大的驚喜!
“莉亞姐姐!青鳥哥哥!”他帶着哭腔,壓低聲音喊道。
緊接着,更多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他身後。
老巴克!他半邊身子都是黑灰,額頭劃開一道血口子,滲着血,但渾濁的眼睛依舊銳利如鷹,手裡緊緊攥着那根沾滿暗色機油的撬棍。
他身後是鐵匠,那身加固皮甲上多了幾道深深的劃痕,手臂上纏着滲血的布條,但龐大的身軀依舊像座山。然後是銳眼,他臉色蒼白得像鬼,嘴角有血,動作卻依舊帶着那種精瘦的迅捷,手中的弩箭警惕地指向後方。
最後是啞婆,她緊緊拉着小芒,深褐色的布袍被撕破了幾處,枯瘦的臉上沾着灰,眼神疲憊卻沉靜,像經曆了風暴的古井。
他們還活着!還帶着根須!
鐵匠和銳眼合力,用粗大的金屬管和堅韌的藤蔓臨時捆紮成一個簡陋的拖架。
根須那龐大、冰冷、徹底沉寂的鋼鐵軀殼,就沉重地躺在上面。履帶斷裂,外殼上布滿了新的焦痕和撞擊凹坑,那條曾經保護過我的巨大承重臂扭曲成一個怪異的角度,像是無聲的控訴。
看到根須的殘骸,看到他們每個人身上的狼狽和傷痕,一股巨大的酸澀猛地沖上我的喉嚨,堵得我說不出話。
愧疚、慶幸、後怕…所有情緒攪成一團。
“甩掉了…暫時。”老巴克的聲音嘶啞得像砂輪摩擦,他掃了一眼我和青鳥的慘狀,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翻滾的蒸汽和深不見底的裂縫,“這鬼地方不能久留。得找個能藏身的窩。”
銳眼沒說話,他像真正的獵鷹一樣,目光迅速掃過周圍的地形。他指向裂縫更深處,蒸汽相對稀薄、岩壁有巨大凹陷和管道殘骸交錯的一處陰影。“那邊。像個…大齒輪的腔子。易守難攻。”
沒有異議。我們再次互相攙扶,拖拽着承載根須的沉重拖架,在灼熱崎岖的地面上,朝着銳眼指的方向艱難挪動。
每一步都沉重無比。拖架在碎石上摩擦,發出刺耳的、令人心碎的金屬刮擦聲。
那果然是一個巨大無比的、鏽蝕嚴重的齒輪内部腔室。不知是舊世界什麼巨型機械的遺骸,斜斜地卡在岩壁裂縫裡。
内部空間不小,布滿了縱橫交錯的粗大輻條和齒輪齒牙的殘斷,形成天然的支撐和隔斷。雖然依舊彌漫着硫磺味和金屬鏽氣,但至少頭頂有遮蔽,岩壁厚重,擋住了大部分灼人的蒸汽和窺探的視線。
銳眼立刻行動起來,拖着傷體在入口狹窄處布置簡易的絆索和預警鈴铛。鐵匠放下拖架,喘着粗氣,開始檢查根須軀殼的損傷——盡管他知道這毫無意義。
老巴克靠在冰冷的金屬内壁上,閉着眼,胸膛起伏,抓緊時間恢複體力。啞婆默默地放下随身帶着的小藥簍,開始查看小芒和我們身上的傷口,用草藥汁液進行簡單的清洗和包紮。她的動作輕柔而穩定,帶着一種令人心安的韻律。
小芒依偎在我身邊,小手緊緊抓着我的衣角,大眼睛裡還殘留着恐懼,但更多的是找到依靠的安心。
青鳥靠在一根粗大的輻條上,默默地看着啞婆處理他手臂上較深的劃傷。他看着啞婆枯瘦卻穩定的手,看着老巴克疲憊卻堅毅的側臉,看着鐵匠對着根須殘骸無言的凝視,看着銳眼在陰影裡布置陷阱時專注的眼神,最後目光落在我身邊的小芒身上。
他眼中那些屬于方舟的冰冷疏離和屬于廢土流浪者的警惕戒備,在昏暗中,似乎一點點融化了,被一種更複雜、更陌生的東西取代。
處理完傷口,啞婆熬了一小鍋氣味濃烈刺鼻的藥湯。分給大家。我喝下去,那苦澀灼燒着喉嚨,卻帶來一絲對抗腦中噪音的力量。
寂靜再次籠罩這個臨時的、位于大地傷口深處的避難所。隻有蒸汽在遠處嘶嘶作響,如同永恒的歎息。
“巴克叔說的…古老森林,”我打破了沉默,聲音在巨大的齒輪腔室裡顯得有些空,“青鳥…他知道一些事。”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青鳥身上,帶着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希冀。
青鳥深吸一口氣,迎着衆人的目光,把他之前告訴我的關于方舟深空探測陣列捕捉到“森林之歌”信号,信号源指向西北極遠之地的事情,又詳細說了一遍。他提到了那個加密代号,提到了永寂冰原和風暴脊的交界。
“…如果萬物之母真的存在,”他最後說,聲音帶着一種他自己也未必察覺的鄭重,“如果它的‘歌聲’能被機器捕捉…那它…或許真的能…喚醒什麼。包括…機械。”
“機械?”鐵匠的聲音帶着難以置信的粗嘎。
“隻是…傳說裡的可能性。”青鳥補充道,不敢看根須的殘骸。
“太遠了。”老巴克睜開眼,渾濁的目光掃過疲憊的衆人,最後落在我身上,“穿過大半個廢土…冰原,風暴脊…九死一生。”他說的是事實,冰冷而殘酷。
“我知道。”我看着根須冰冷的軀殼,那扭曲的承重臂,那布滿焦痕的外殼。它笨拙地跟着我,固執地叫我“園丁”,在沙暴裡用身體為我擋風,在戰鬥中擋在我前面,直到最後一點藍光熄滅…“但它值得。”
我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在腔室裡回蕩。“它是我們的夥伴。它把一切都給了我們。現在,輪到我們了。”
我看向青鳥:“你熟悉方舟的探測技術…信号源定位…我們需要更精确的位置。而且…穿越廢土,你的腦子,你的‘翅膀’…或許能修好?”
青鳥對上我的目光,那明亮的眼睛裡,掙紮和猶豫隻存在了一瞬,就被一種孤注一擲的光芒取代。他用力點頭:“我…試試!我知道一些廢棄的信号中轉站位置…也許能搞到舊地圖和零件!我的翼…核心燒了,但骨架…或許能修!”
“莉亞…”老巴克的聲音帶着沉重的憂慮。
“巴克叔,銳眼,鐵匠,啞婆,”我一一看向他們,目光堅定,“你們留下。這裡…需要重建。根須留下的藍圖…需要你們去實現。守護好這裡,守護好…希望的火種。”我的目光落在小芒身上,“保護好小芒。”
銳眼沉默地看着我,那冰冷的眼神深處,翻湧着複雜的東西。最終,他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像是一種無言的承諾。鐵匠重重地歎了口氣,拍了拍身邊冰冷的齒輪輻條,算是默認。
啞婆沒有看我,隻是将熬好的最後一碗藥湯,默默地、穩穩地遞到了我面前,渾濁的眼睛裡,是深不見底的擔憂和…祝福。
老巴克凝視了我很久。他那飽經風霜的臉上,溝壑縱橫,此刻每一道皺紋裡都刻滿了沉重。
他渾濁的目光掃過根須冰冷的殘骸,又落回我臉上,最終,像卸下千斤重擔,又像扛起更重的東西,緩慢而沉重地點了下頭。沒有言語,那點頭裡包含了千言萬語——擔憂,不贊同,但最終是放手,是信任。
小芒猛地撲進我懷裡,小小的身體緊緊抱着我,帶着哭腔:“莉亞姐姐…你要回來!和根須一起回來!”
我緊緊回抱住他,感受着那小小的、溫暖的顫抖,喉嚨哽咽得說不出話,隻能用力點頭。
青鳥默默地看着這一切,他小心地從背後卸下那沉重扭曲的翼骨架殘骸,放在地上。然後,他開始檢查自己那個沾滿油污的工具包——那是他逃離方舟時唯一帶出來的東西,裡面是一些稀奇古怪、沾滿油泥的小工具和幾塊顔色暗淡的能量電池。
夜色,在齒輪腔室外彌漫。裂縫深處,蒸汽的嘶嘶聲如同亘古的低語。在昏暗中,一絲極其微弱、極其黯淡的綠色熒光,在裂縫深處某個蒸汽翻湧的角落,極其短暫地閃爍了一下,如同沉睡巨獸悄然睜開的眼睛,随即又被翻滾的濁白吞沒。
天快亮時,我和青鳥準備出發。隻帶了最基本的水囊、啞婆給的應急草藥包,還有青鳥那個鼓鼓囊囊的工具包。根須冰冷的殘骸靜靜躺在齒輪腔室的陰影裡,像一個沉睡的鋼鐵巨人。老巴克他們站在入口的陰影中,沉默地目送。
小芒掙脫啞婆的手,跑到我跟前,把他一直攥在手裡的一個小布包塞給我。裡面是幾塊曬幹的、散發着微弱熒光的苔藓。“給…給根須路上照亮…”他帶着哭腔小聲說。
我接過布包,小心收好,用力揉了揉他的頭發。
“走了。”我對青鳥說,聲音平靜。
我們轉身,走向裂縫深處那翻滾的、未知的蒸汽迷霧。背後,是夥伴們沉默而沉重的目光,和一座在廢土心髒深處、用傷痕和希望暫時築起的脆弱堡壘。前方,是傳說中“萬物之母”飄渺的歌聲,和橫亘在歌聲之前的、整個廢土的冰冷獠牙。
紫色的、帶着輻射塵埃的晨光,掙紮着穿透厚重的雲層和蒸汽,将我們兩個渺小的身影,投向那深不見底的地熱裂縫。每一步,都踏在傳說與現實、希望與毀滅的鋒刃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