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像刀子,裹着輻射塵,刮在臉上生疼。
喉嚨裡全是鐵鏽和沙子的味道,每一次吸氣都拉扯着肺葉,火辣辣的。背後那狂暴的推力消失了,隻剩下失控下墜時灌滿耳朵的呼嘯風聲,還有心髒快要撞碎肋骨的狂跳。
青鳥的“翅膀”徹底完了。過載的核心在最後把我們像破麻袋一樣甩向這片相對平緩的碎石坡時,就爆出一團嗆人的藍煙和刺鼻的焦糊味,徹底啞火。
那精巧的散熱片和生物甲殼拼接的骨架扭曲變形,邊緣燒得發黑,幾根關鍵的支撐連杆直接斷裂,無力地耷拉着。它不再是翅膀,隻是一堆沉重滾燙的廢鐵,死死拽着青鳥的背。
我們摔得很狼狽。巨大的慣性推着我們在尖銳的碎石和冰冷的金屬殘骸上翻滾、滑行。
粗糙的地面撕扯着本就破爛的衣服,在皮膚上留下火辣辣的擦痕。我蜷縮着護住頭臉,碎石和金屬碎片噼裡啪啦砸在身上,骨頭都在呻吟。腦子裡的劇痛和噪音被這純粹的物理沖擊暫時碾碎,隻剩下求生本能驅動着身體在翻滾中尋找平衡。
終于,勢頭耗盡。我癱在冰冷的地上,渾身散了架似的疼,每一塊肌肉都在尖叫。眼前發黑,耳朵裡嗡嗡作響,是風嘯留下的殘音,還是腦子裡翻騰的噪音又回來了,分不清。
旁邊傳來壓抑的、痛苦的咳嗽聲。我艱難地扭頭。
青鳥趴在地上,身體因為劇烈的咳嗽而蜷縮着。
他試圖用手臂撐起身體,但背後的“翅膀”殘骸像沉重的墓碑壓着他,讓他每一次嘗試都顯得格外艱難。
他那件沾滿油污的帆布外套被撕開了好幾道大口子,露出下面滲血的擦傷和淤青。臉上黑灰混着冷汗,糊成一團,隻有那雙眼睛,即使在痛苦中,依舊亮得驚人,此刻正死死盯着我們墜落前沖出的方向——那片被煙塵、蒸汽和刺目能量光束籠罩的微光社區廢墟。
距離太遠了。爆炸的火光像間歇發作的癫痫,在昏暗的天地間閃爍。隐約能聽到能量武器撕裂空氣的尖銳嘶鳴,還有沉悶的、或許是金屬撞擊的巨響。但更清晰的,是死寂。一種巨大的、不祥的死寂,沉沉地壓在地平線上。
“他們……”青鳥的聲音嘶啞破碎,帶着血沫子,“…能逃出來嗎?”
我沒有回答。喉嚨堵得厲害。
銳眼的陷阱,鐵匠的怒吼,老巴克渾濁眼底的決絕,啞婆捂着小芒眼睛的枯手……還有根須冰冷的、巨大的殘骸。它們能沖進這狂暴的地熱裂縫區域嗎?頭頂懸停的鋼鐵巨獸和那些冰冷的蜘蛛潮,會給他們機會嗎?
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纏繞着心髒,越收越緊。帶他們離開方舟的是我,帶他們建立微光的是我,現在……帶他們走向毀滅的,也是我嗎?
“咳…咳咳!”青鳥又咳了起來,牽扯到背後的傷,疼得他整張臉都扭曲了。
我 強迫自己動起來。現在不是崩潰的時候。我掙紮着坐起身,忍着全身骨頭散架的酸痛,爬到青鳥身邊。他背後的“翅膀”殘骸是個麻煩。我用還能動的右手,摸索着連接他身體的粗糙皮帶扣環。皮帶被巨大的沖擊力繃得死緊,金屬扣環也扭曲變形了。
“忍着點。”我的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
青鳥咬着牙,點點頭,額頭抵着冰冷的碎石。
我用盡力氣掰扯那變形的扣環,指甲劈了,滲出血。
汗水混着臉上的灰塵流進眼睛,刺得生疼。腦子裡那些根須的碎片又在不安分地攪動,關于機械結構、應力點、材料疲勞的冰冷信息像針一樣紮着神經。終于,“咔哒”一聲脆響,皮帶扣松脫了。
“呃啊!”沉重的“翅膀”殘骸砸落在地,青鳥發出一聲痛哼,身體卻猛地一松。他大口喘着氣,試着慢慢坐起來,動作僵硬得像生了鏽的關節人偶。
“能動嗎?”我喘着粗氣問。
他試着活動手腳,疼得龇牙咧嘴,但還是點了點頭。“死不了。”
我們互相攙扶着,踉踉跄跄地站起來,像兩個剛從報廢廠爬出來的破舊機器人。環顧四周,心沉得更深。
這裡就是地熱裂縫的邊緣。空氣灼熱、潮濕,彌漫着一股濃烈的硫磺和金屬鏽蝕混合的刺鼻氣味。腳下是破碎的、被高溫烘烤得發黑的岩石,踩上去依舊滾燙。
巨大的裂縫像大地的猙獰傷口,在我們前方不遠處張開黑沉沉的口子,深不見底。
渾濁的、帶着刺鼻氣味的白色蒸汽,如同垂死巨獸的喘息,不斷地從裂縫深處和周圍的岩縫中噴湧出來,在昏黃的光線下扭曲翻滾,遮蔽着視線。
視野所及,隻有嶙峋的怪石、扭曲的金屬管道殘骸,以及更遠處籠罩一切的、翻滾的灰黃塵埃雲。荒涼,死寂,隻有蒸汽噴發的嘶嘶聲,單調地重複着絕望的節奏。
“往…哪走?”青鳥的聲音帶着一絲茫然,他看着那深不見底的裂縫,眼中有着本能的恐懼。蒸汽噴湧的地方,溫度高得吓人,岩石都在發紅。
根須傳輸給我的碎片在劇痛的腦殼裡翻騰、碰撞。舊世界地質勘探圖…地熱活動規律…安全路徑概率模型…無數冰冷的數據流和模糊的等高線圖碎片攪在一起,指向一個方向——裂縫邊緣,一處被巨大、傾斜的冷卻塔殘骸半掩的區域。那裡蒸汽相對稀薄,岩壁有可供攀附的凸起。
“這邊。”我指了個方向,聲音沒什麼力氣。
我們互相支撐着,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滾燙崎岖的地面上挪動。
每一步都牽扯着傷口。青鳥走得很慢,背後的傷顯然不輕。我腦子裡塞滿了東西,根須的碎片,社區的安危,還有身邊這個身份不明、帶着方舟烙印的陌生人。沉默像第三個人,沉重地壓在我們中間。
終于,挪到了那片相對“安全”的角落。巨大的冷卻塔鏽迹斑斑,歪斜地插在岩壁上,投下一片不規則的陰影。岩壁有些凹凸不平的棱角,可以勉強靠坐。空氣依舊灼熱嗆人,但至少蒸汽沒那麼濃了。
青鳥靠着岩壁滑坐下去,長長地、痛苦地籲出一口氣,閉上眼睛,胸膛劇烈起伏。
我坐在他對面不遠處的一塊稍低的石頭上,也累得不想說話。啞婆藥汁的效果在急劇消退,腦子裡的噪音——砂礫摩擦聲、金屬扭曲的呻吟、還有那若有若無的嗚咽——又開始卷土重來,像無數隻蟲子在啃噬神經。
太陽穴突突地跳。我抱着頭,手指深深插進頭發裡,試圖用身體的痛來壓制精神的混亂。
時間在蒸汽的嘶嘶聲中緩慢爬行。每一秒都像在滾燙的石頭上煎熬。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有幾分鐘,也許有幾個小時。遠處社區的爆炸聲似乎稀疏了,或者隻是被距離和風聲掩蓋了?死寂感更重了。
“我……”青鳥突然開口,聲音很輕,帶着遲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擡起頭,視線有點模糊。他靠在岩壁上,眼睛望着裂縫深處翻滾的蒸汽,沒有看我。
“我不是他們派來的。”他說,聲音幹澀。“那個标記…是過去。我被除名了。因為…偷拿廢棄零件,還有…私自研究一些…不該碰的東西。”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牽扯到臉上的擦傷,疼得吸了口氣。“‘鏽火營地’…是真的。沙蠕蟲…也是真的。我們…隻是運氣差。”他頓了頓,聲音更低,“看到你們…那些植物…我隻是…想靠近一點看看。真的…沒見過活的。”
他的解釋很簡短,甚至有些淩亂。沒有過多的辯解,隻有一種疲憊的坦誠。他手腕上那個冰冷的齒輪徽記,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刺眼。
我沒有立刻回應。信任,在廢土上,是比水更奢侈的東西。根須冰冷的警告還在腦中回響。但看着他此刻狼狽不堪、眼神裡隻有劫後餘生的疲憊和一絲未曾熄滅的對“活着”的渴望,那點冰冷的懷疑,似乎被一種更深的疲憊壓了下去。
“根須,”我開口,聲音沙啞得自己都陌生,“那個機器人…它…為了我們…為了那些植物…熄滅了。”
青鳥猛地轉過頭,看向我。那雙明亮的眼睛裡,清晰地映出了我此刻的蒼白和痛苦,還有提到根須時無法抑制的顫抖。“它…很重要?”他問,聲音裡沒有方舟慣常對“異常機械體”的冰冷判定,隻有單純的詢問。
“它是夥伴。”我說出這個詞,感覺喉嚨發緊。夥伴。固執的,惹麻煩的,帶來笑聲的,最終變成冰冷金屬山丘的夥伴。
“老巴克說…或許有個地方…古老森林…萬物之母…能救它。傳說。”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自己都覺得荒謬。向一個剛認識、帶着方舟烙印的人,訴說一個虛無缥缈的傳說。
青鳥卻愣住了。他看着我,眼睛一點點睜大,裡面不再是疲憊和恐懼,而是一種難以置信的光芒,像是黑暗裡突然擦亮了一根火柴。
“古老森林…萬物之母?”他喃喃重複,聲音裡帶着一絲奇異的顫抖。“那個…歌聲?”
“歌聲?”我一怔。
“對!歌聲!”青鳥一下子激動起來,試圖坐直身體,又疼得倒抽冷氣。“方舟!方舟的深空探測陣列!大概…半年前?捕捉到一段極其微弱的、重複的、非自然的信号!非常古老頻段!解析部門吵翻了天!有人說隻是地磁風暴雜波,有人說…是某種未知文明的遺迹信号!但内部報告裡…有一個代号…一個加密代号…就叫‘森林之歌’!”
他語速飛快,眼睛亮得驚人,“信号源…指向西北!非常非常遠!在‘永寂冰原’和‘風暴脊’交界的地方!那裡…傳說…是舊世界大災變前最後一片原始森林的…核心區!”
他喘着氣,看着我,眼神灼熱:“如果…如果萬物之母真的存在…如果它真的能…能喚醒什麼…那信号…會不會就是…它的‘歌聲’?”
歌聲?古老森林?方舟的加密代号?青鳥的話像一塊塊滾燙的石頭砸進我混亂的意識池塘。根須冰冷的碎片裡,似乎有什麼東西被觸動了——關于舊世界生态圈核心能量場、關于生命頻率共振的零星理論…和“歌聲”這個詞隐隐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