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倒是能說話了,隻是磕絆不利索,怎也治不好。
加上家裡日子緊巴巴,拿不出像樣彩禮,林長歲二十了,親事始終沒着落。
别人挑揀哥兒家能不能生養,她知自家斤兩,故而不嫌,有個人總比沒有強。
就算真的不能生,大不了去外村同族裡抱一個,自小養大,也和親的一樣。
那頭林家人打算領肖明明離開,這頭霍淩更是擡步想走,周成祖見狀,開口把人喊住。
他和霍家兄弟的爹霍老栓交情不差,霍峰和霍淩還要管他叫一句老叔。
霍老栓人沒得早,令他每每憶起都頗是傷懷。
在他看來,霍淩這小子真真兒是什麼都好,唯獨脾氣太硬,像是隔輩承襲了霍家太爺天不怕地不怕的匪氣,認準的事八頭驢拉不住。
就說娶親這事,再不接個人過門,怕不是要打一輩子光棍。
他不得不擺出長輩架勢,點了點餘下的小哥兒道:“我瞧這也是個好孩子,年歲和你差得不多,能咬牙活着出關的,定也不是沒膽識的,豈不正和你心意?”
霍淩這才多看了那哥兒一眼,發現比起剛剛的肖明明,這哥兒好似渾然不在意自己身在何處,神情空茫,盯着地上一塊石頭出神。
霍峰打量半晌,不好拂村長面子,委婉道:“是不錯,就是眼神看着有些木楞。”
别是個腦子不靈光的。
趙官媒可不想費勁把人送到鄉下,又原樣帶回去,聞言趕緊道:“哎呦,也怪不得他,誰還不是個苦命人了。”
她出城的路上聽同行的流民說過幾句,這會兒原樣講來。
“他本出身關内平安縣,家裡人丁旺,可惜逃荒路上死的死散的散,到長林縣城外時,隻剩他和他娘兩人。”
“那他娘呢,沒一起跟來?”
趙官媒擺擺手,避開那哥兒,朝霍家人壓低聲道:“他娘沒福,在路上就害了病,沒進城就咽氣了。官府為防疫病,将好些人湊一起,點了把火,一并挖坑埋了。”
也就是說連個單獨的墳包都沒落着,這在時人眼中可謂大不孝,不然街頭怎會動辄有賣身葬父葬母的慘事。
換了誰,誰心裡都難過這道坎兒。
就連趙官媒都面露不忍。
“這不,他大悲一場,也病起來,好在縣城裡有義診的郎中,好心給了兩顆藥丸子,道不是什麼大病,吃幾頓飽飯,養一養便好了。”
聽了這故事,任誰再看小哥兒,愈覺他可憐。
分明就差一步進城了,哪怕孤兒寡母,多少是個依靠。
趙官媒方才聽周成祖提了幾句霍淩的境況,當下一張媒人嘴,說個不停。
“霍家小子,嬸子這半輩子說成的親事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還能害你不成?你隻管聽嬸子一句話。”
她殷切道:“你就把這人領家去,保準虧不了。一來省了抵徭役的銀子,二來得個人暖被窩,好人家的哥兒,竈上的本事和針線功夫不會差,都是從小練起來的,以後啊,你隻等享福!”
“至多開始時辛苦些,你家發發善心,舍他幾碗湯藥,救人一命又不是壞事,這可都是福報!”
眼見她越說越起勁,葉素萍想及自家在媒人手上吃過的虧,忍不住打斷道:“知娘子好心,隻我家也是普通人家,沒那好些餘财做菩薩,領不領人,還得看有沒有緣分。”
趙官媒一拍手,越發高聲。
“緣分好,要我說,今日能遇見那就是緣分!要不怎麼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見霍淩不言語,卻也沒拍屁股走人,她咂摸兩下,覺得有戲,走近些添了把火。
“你嬸子我是從縣城來的,素日行走,多少能聽見些風聲。像這青壯服徭役,本就是天經地義,這幾年是不缺人卻缺錢,上頭開恩,故而許你掏錢抵,萬一下一年掏錢都不好使了,那可如何是好呦!”
她繪聲繪色,說那修城牆、下礦井的苦。
“那真是吃不飽、睡不暖,沒日沒夜埋頭幹,去那一趟,回來不死也得脫兩層皮!身子骨累垮了,回家來賣不了力氣,掙不得糊口錢,豈不更難說親,一耽誤真就是一輩子。”
趙官媒為防人砸在手裡,說得嗓子發幹,見哥兒還在那充木頭,不由陣陣頭疼,往他後背拍一巴掌。
“你這哥兒,不趕緊說兩句話,要是這門親事成了,還怕沒有好日子?人家霍家是下山村頂好的人家,善心又厚道!”
哥兒教她一拍,險些沒站穩,關鍵時候是有人伸手,使一硬邦邦的東西墊了他胳膊一下,這才沒摔倒。
他受了驚,終于肯擡眸看過去,發覺眼前杵着個高壯的漢子,剛剛用的物件竟是把匕首。
這等關口,還能顧及性别之防,哥兒因意外而睜了下眼珠,倒因此活過來幾分。
他站直了道謝,想了想複問道:“……大哥可是獵戶?”
霍淩沒想到小哥兒會對自己開口。
方才看了半晌,他真當人已經麻木了,說句不好聽的,似也無多少求生之志,一陣風就能帶走。
不禁讓他想起自己喪親時的痛楚,爹走得早,十幾年過去連面目都模糊,可娘親去時當真是撕心裂肺,那陣子出門看天都覺天是灰的。
“不算是。”
霍淩順着他的視線看向腰間,他常在山裡行走,遇見野物的時候多,已練就了出手快的本事,用完後随手就插回了皮鞘裡。
“你為何這麼問?”
“我爹……年輕時做過獵戶,他那會兒也喜在腰間别一把短匕。”
霍淩摩挲了兩下匕首木柄,忽而道:“你怕不怕狗?”
趙官媒在旁聽着,瞪眼挑眉,心底奇了又奇。
這倆人也是厲害,問出口的話皆上下不挨着,要這麼說,還怪般配。
哥兒面露不解,輕輕搖頭。
“不怕,我家從前養過獵狗,家裡人亦愛狗,後來我爹跌了一跤傷了腰,不再做獵戶,狗也老死了,恐再傷心,這才沒再養。”
他說話有些慢,嗓子也發啞,說兩下便咳兩下,像是已有段時日沒說這麼多字了。
霍淩卻滿意這答案,喜歡狗的人心思壞不到哪裡去。
他朝門外吹聲口哨,複低頭看向瘦巴巴的小哥兒。
“你且先瞧瞧我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