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懷春與金琇瑩才行至關着明橋的那間屋門外,那屋裡頭便傳來青楸與明橋的交談聲。
“明橋,你昨夜至今便未沾一粒水米,好歹吃一些吧。這可是雕胡飯,淋了牛尾湯的湯汁,還加了你愛吃的幹筍。這雕胡米是我們女公子從雒陽帶來的,她自己都舍不得吃,頭一個便拿出來給你吃了。你忒大的人了,可不興這般賭氣。”
“她若不放我出去,我倒情願餓死!”
話音落,章懷春便聽見青楸長歎了一口氣,那屋裡也靜了下來。
“這郎君好大的氣性啊!”金琇瑩笑對章懷春道,“你将他關了整夜,他這氣,怕是隻有你能順了。”
章懷春沒理會她的揶揄,一手推開面前的那扇門,那屋内的兩人便紛紛朝她望了過來。青楸微怔過後,忙趨步相迎:“女公子。”
章懷春看一眼屋内那個冷淡無禮到對自己視而不見的郎君,又垂眸看向面前的婢女:“他還是不肯飲食?”
青楸點頭:“如何勸也無用。”
章懷春蹙着眉頭沒再說話。
卻是金琇瑩将青楸拉到了屋外,附在她耳邊道:“不是懷兒,甭管誰勸也無用。人是懷兒關着的,那便讓懷兒去勸,我們在外頭等着便是。”
“是我未能辦好女公子吩咐的事,如何能讓女公子來為我善後?”青楸覺得不妥,不贊同道。
“哎呀,姊姊你是真有些迂!”金琇瑩歎息一聲,轉而伸手在章懷春肩頭輕拍了拍,“我與青楸在外頭等着,屋裡那個是在與你賭氣,也隻能你去哄了!”
章懷春雖不願與明橋獨處一室,但也知金琇瑩這些話并非信口胡謅。她緩步行至明橋面前,便在他身旁的榻上屈膝坐下了。
看着榻上案幾上的茶水飯食,她伸出兩指在這些碗碟邊輕觸了觸,而後擡頭看向立在一旁的明橋,用一副不容拒絕的口吻道:“趁這些吃食還未涼透,坐下好好吃飯。吃完了,我再同你說正事。”
明橋一句“我不吃”在嘴邊滾了幾滾,卻在觸到她幽暗似深淵的雙眸時,隻能将那句賭氣的話又咽了回去,最後老老實實坐下用飯。
金琇瑩在外看章懷春沒費什麼唇舌便滅了明橋的氣焰,遂小聲對青楸道:“你瞧,這便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你可将心放回肚裡了。”
***
明橋心裡畢竟還堵着氣,再香軟的雕胡飯,入了他口,他也覺味同嚼蠟。
但想到這屋裡隻有他與大春姊姊,她的眼中又隻有自己,他的一顆心便好似一根被點燃的爆竹,心跳早已失了序。
入口的湯水飯食,他已嘗不出是酸是苦、是甜是鹹,隻知是美味的。
這一頓飯,他用得極慢極斯文。而她,也不曾催過他。
微風悄無聲息潛入屋内,攪亂了地上斑駁光影,光影流淌,模糊了他與她之間的界限。看着她沐浴在日光下的臉,他不由想起了多年前親手雕鑿的那尊神女像。
神女沒有悲喜,隻是平靜又漠然地俯瞰着塵世的一切。
此刻,她在看他,眼中亦無悲喜,仿若一尊冰冷的石像,失了血肉和靈魂。
她俨然是在發呆神遊,心思早已不在他這裡了。
看她這般模樣,他隻覺心慌,喚了聲:“大春姊姊!”
連喚了三聲,他才看到她那雙呆滞空茫的眼裡重又有了光,落在他臉上的目光,亦有了一絲神采。
“你用完飯了?”章懷春混沌的心緒漸漸清明,看案幾上所剩無幾的飯食,讷讷問。
明橋點頭:“用完了。”
他用茶水漱完口,繼而将案上杯盤碗碟皆撤走了。簡單收拾完飯後殘局,他并未回到榻上坐下,直接以地為席,就在章懷春身前屈膝坐下了。
較之在榻上與她相對而坐,他更喜歡坐在她一低眉、一俯首便能看到他的地方。而他,也隻需一仰頭、一擡眼,便能将她的面容神色盡收入眼底。
“姊姊,”他擡眼向她看去,向她露出兩頰邊的一對淺淺笑渦,“我們可談正事了。”
章懷春閉目斂神定息,良久方睜眼,定定看着眼前的郎君:“明橋,我給自己留的時間不多。你若想奪回烏孫昆莫之位,那便照我說的做。”
“姊姊為何總說自己時間不多了?”明橋隐隐猜到了她的打算,心中惶恐又慌亂,“這世上,已沒了姊姊牽心挂念的人了麼?姊姊不想與家人團圓、與鄭郎君重聚麼?”
“你懂什麼?”章懷春眉眼驟冷,聲音亦如同裹了霜雪一般,透骨冰心的冷,“你也休要再在我面前提起他!”她提裙下榻,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地上人,“你既不願依我之計行事,我也不想再同你多費唇舌。今日,你出了這裡,你之行事便再與我無關。不過,你若想壞我的事,我是不會念着你我往昔相識的那點情分的。”
明橋隻覺她的目光似寒風灌滿他身,話語更似刀子紮穿他心。她依舊是一副甯靜慈悲的菩薩相,隻是心似已被變成了石頭,頑固,冷硬。
他見她的身影快要踏進外頭那片明晃晃的天光下,不由斂眉低歎,終究還是選擇妥協。
既然不能将她留在大漢,那便将自己留在她身邊吧。
“大春姊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