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懷春擡起的右腳尚來不及跨過橫亘在身前的門檻,明橋的聲音便随風送到了她耳畔。
她收腳回身,他已從地上站起,目光穿過空中浮動的塵埃,直直落在了她臉上。
“我都聽姊姊的。”明橋的神态語氣無比鄭重,“一切都依姊姊計劃行事。”
章懷春眉心微動,不問他為何突然改了主意,隻靜靜看着他,良久方道:“既應下了,便沒了反悔餘地了。”
“不反悔。”
若幫他奪回烏孫昆莫之位、維持大漢與烏孫的同盟關系,是她未竟的事與未了的願,那他便依了她。至少,在事未竟、願未了之前,她便還不會尋短見。
而他,隻要老實乖順地留在她身邊,方有機會讓她心中生出更多的願與念。
有願,有念,才有生機。
但是,想起她方才變臉時的模樣,他仍是心有餘悸,又滿是委屈地看着她道了一句:“姊姊,你方才……忒兇。”
“什麼?”章懷春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她或許霸道專橫,或許冷漠絕情,卻從未有人說她“兇”。
明橋一句她“忒兇”,讓她有些恍惚:“你是說我兇殘可怕麼?”
明橋搖頭,唇角微牽:“是說姊姊可親可愛。”
聞言,章懷春臉色驟變:“莫要在我跟前油嘴滑舌的!”
明橋見她被自己一句話氣得臉面通紅,心底反而高興——她還會生氣,依舊是個生動真實的人。
生氣的模樣,兇他的模樣,于他而言,可不就是可親又可愛?
但他得适可而止,不能得寸進尺。否則,她若真生氣了,依她如今這比石頭還冷硬的性情,怕是不會同意他留下了。
因此,在受了她的訓斥後,他也變得頗乖覺,主動詢問:“我如今一切聽姊姊的,那我該以何種身份留在姊姊身邊?”
章懷春早便為他捏造了一重身份,見他問,遂不假思索道:“使團裡本有冶鐵匠和織室女各二十人,但因裡頭有人不服水土染了病,我上回已遣了些人回去,你便以冶鐵匠的身份留在使團裡吧。”
“冶鐵匠固然能掩藏我的身份,但我不能像阿姊那樣留在姊姊身邊麼?”明橋道,“姊姊所行之事太過危險,我留下來,也能與阿姊一同保護姊姊。”
“你乃男兒,如何能留在我身邊?”章懷春回到榻上坐下,耐心勸說,“明橋,你的安危比我重要。你隻有以冶鐵匠身份随我去烏孫,才不會引來素光那些人的猜疑。事成後,你便不必再藏頭露尾了,而我,也算是沒有辜負姨母的期望。”
明橋隻是搖頭,亦再次在她身前席地而坐,緊緊盯着她的眼,一字一句地道:“我不答應,姊姊。”
“你不答應也得答應!”章懷春眉心緊蹙,态度強硬,“你既說了一切依我計劃行事,那便聽我安排!不然,我也不敢将你留在使團裡了!”
她雖态度強硬,但明橋也不願在此事上妥協,滿不在乎地笑道:“不留便不留!姊姊若不肯依我,我也會讓你出不了玉門關!”
此時,他也不顧章懷春被他氣得發白的臉,朝她膝行幾步,自下而上望着她的眼,語氣似春水般輕緩低柔:“姊姊,你真不明白我費盡心機去争那王位是為了什麼麼?素光求娶你,你也不明白是何緣故麼?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瞞着姊姊了。
“我那因姊姊而生的心病,至今未愈,病情反倒愈發重了。若姊姊仍是一意孤行,要用自己的性命幫我奪位,那我便要将姊姊藏在一個誰人也找不到的地方了。如此,姊姊還是不願讓我以侍禦身份留下來麼?”
章懷春不待他說完,便嗖地起了身。卻因起身起得太急,她又跌坐在了榻上,向來平靜似水的臉上猶如破碎的鏡面,充斥着羞赧與忿怒。
也不知是否是方才跌在榻上時崴了腳,她曾折瘍的右腳腳腕處似被人敲碎了骨頭,竟疼得她無法站立了。
“姊姊,你怎的了?”明橋見她疼得咬唇皺眉,又彎腰去觸探按壓右腳腳腕,忙探身詢問,“是方才崴到腳了麼?”
然而,章懷春一見他靠近,便如臨大敵,冷斥:“離我遠點!”
明橋見她眼中較從前更甚的冷淡厭惡與排斥抗拒,隻覺心如刀剜。他不動聲色地斂起眼中晦暗不明的神色,起身退了好幾步,輕聲詢問:“需要我喚金女娘與青楸進來麼?”
“不必。”章懷春緊攥掌心,平複着心底翻湧的情緒,許久,方心平氣和地問了一句,“明橋,我最後問你一回——你是否依我計劃、聽我安排行事?”
明橋掀眼看着她,語氣分明很弱,目光卻亮得灼人:“隻要姊姊答應讓我以侍禦身份留在姊姊身邊,往後,姊姊指東,我絕不往西。”
“你是男兒,如何能以侍禦身份留在我身邊?”章懷春眉頭深鎖,語氣堅決,“除了我身邊,你可留在使團的任何地方。”
“可我隻想留在姊姊身邊!”許是已将自己的心剖了出來,他如今已不在乎是否會被厭惡、被痛恨,堅持道,“姊姊也不必擔心我的男兒之身會給姊姊招來閑言碎語,我可扮成女娘供姊姊驅使。”
聽及,章懷春雙目圓睜,目光怔怔定在他臉上,不可置信地問:“你說什麼?”
“我說——”明橋面上露出了幾分羞赧之色,卻仍是強作鎮定地重又說了一遍,“我可扮成女娘供姊姊驅使。”
見章懷春仍是一副不可言說的表情看着自己,他繼續道:“幼時,阿母嫌我三天兩頭便弄鬼掉猴的,為約束我的性子,便愛将我扮成個小女娘,讓阿姊們帶着我去耍。姊姊也誇我生得就像小女娘那樣玉雪可愛,時常會将我帶回家;二春姊姊還常慫恿我爬樹去摘柿子。有回從樹上摔下來,還是姊姊親自為我包紮的傷口。隻是,姊姊後來便被召入宮了,再回侯國,便不再似從前那般親近我了。”他目光灼灼盯着她,“姊姊,還記得那些年的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