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見置啬夫的面,他便問:“可有傷亡?”
置啬夫如實禀道:“驿站的驿卒兩死兩傷,烏孫那頭死了四人,大傷小傷的人便不計其數了,也隻有十來人不曾受傷。不過,和親使團裡有随行的醫工,公主将人皆派去醫治烏孫使團那些傷患了。”
明森見死亡人數不算多,也松了一口氣,卻又百思不得其解:“那些烏孫人,怎會自己人動起手來了?”
置啬夫道:“聽聞是那些人意見不合,一方有人出言不遜,另一方人被惹惱了,當場便一劍刺死了那出言不遜的人,兩方人也便打起來了。”
明森搖頭深深感慨了一句:“今年還真是多事之秋啊!”又道,“煩請有秩帶我去傳舍看看吧。”
風波平息後的傳舍,雖已被收拾打掃了一番,但牆面、地上依舊殘留着來不及清洗的血漬,破敗的門窗亦在風中吱呀作響,院中是那些烏孫人此起彼伏的呻吟哀嚎聲,綏甯公主派來的那些醫工往來穿梭在這些傷患之間。
置啬夫正引着明森一處處細看,卻在一衆深目高鼻、青眼白面的烏孫人裡,瞥見了一張灰撲撲的稚嫩臉蛋。若非這張臉上嵌着一對靈動清澈若春溪的眼,他幾乎要認不出這個不久前才見過的皮猴子。
她似受了傷,在醫工為她醫治時,不住地喊疼,眼中淚水汪汪的。
“那是銀珠?”明森循聲望過去,眉心微皺,“她也受了波及?”
“不,她并未被波及!”置啬夫知曉金珠、銀珠姊妹倆在這位将軍心中的分量,卻也不知那皮猴子如何在他一轉身的工夫便将自己弄得這般狼狽,“我一炷香前見她還活蹦亂跳的,但她向來愛上蹿下跳,這回受傷怕也是她自己淘氣的緣故。我過去問問她。”
明森卻道:“有秩去看看旁的傷患,我自己過去問她。”
頭頂忽罩下一片陰影,銀珠擡起那雙淚水盈盈的眼,便見到了明森。
他着一身魚鱗甲,配一把環首刀,立在金晃晃的日光下,正氣浩然,正是她仰慕又敬佩的阿森哥哥。
“阿森哥哥,你怎來了?”她好似瞬間忘了傷處的疼痛,眼中盡是乍然見到他的歡喜,話裡卻隐隐流露出了一絲委屈,“你許久不曾來這裡看望我與阿姊了!阿姊聽說上回為你繡的平安福袋不當心丢失了,便又為你繡了一隻,你眼下可有閑随我去向阿姊讨要?”
“我眼下不得閑。”明森揉了揉她的腦袋,笑道,“待我見過公主後,再去尋你們。”
銀珠眼中難掩失落,卻仍是乖巧點了點頭:“那我先回廚院,将阿森哥哥來了這裡的好消息告訴阿姊。”
明森颔首,又伸指在她臉上揩了兩下:“怎将自己弄成了這般灰頭土臉的模樣?方才聽你一直在喊疼,可是受傷了?”
“甭提了!”提起此事,銀珠的臉便皺成了一團,“我去馬廄尋喬明,人沒見着,卻被那兒的馬尥了一蹶子,我躲閃不及,便被絆得跌了一跤,扭到了腰。”
明森神色一緊,關切道:“既扭了腰,你要如何回廚院?”
“有人抱我回去!”銀珠神秘一笑,伸手指了指身後那扇虛掩的門,“公主身邊的明侍禦在裡頭,就是她将我從馬廄抱來這兒的!”
話音一落,她便覺一陣疾風自身邊刮過,卷起的塵沙迷了她的眼。再睜眼,面前哪還有阿森哥哥的身影。
轉頭,她便見他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門,沖裡頭高聲喚:“阿鈴!”
這聲音穿雲裂石,掩不住的雀躍歡喜,如一縷天光刺破了陰翳雲霾,給這死氣沉沉的院子注入了一縷生機。
目光穿過那扇門,她隻見,前一刻還威風凜凜的明小将軍,此刻竟一臉谄笑地圍着那明侍禦不住打轉,活似一條搖尾乞憐的犬。
銀珠不由瞪大了雙眼。
她從未見過阿森哥哥這般模樣。他不再是身在雲端供她瞻仰膜拜的戰神将軍,亦不是卸下戎裝後溫暖可親的阿森哥哥。
他變成了她全然陌生的人——小心翼翼讨好明侍禦的模樣,真的好像一條狗。
銀珠忽覺臉頰陣陣發熱,隻覺她的阿森哥哥當着這些烏孫人的面露出這般姿态來,很是丢人。
她索性閉了眼,眼不見心不煩。
“阿鈴,”明森自不知自己已被銀珠看扁了,眼下,他的眼中隻有明鈴,纏着她不住地問,“我讓拂風給你傳了好幾回書,你為何回也不曾回我?”
明鈴隻覺聒噪,看也不曾看他,目光隻落在面前那受了傷的烏孫男子身上,卻是問着一旁的薩依拉:“他如何說?”
薩依拉搖頭:“他說,他與他身後這些人,甯死也不會背主。”
明鈴并不意外這人的選擇,也便不再在這人身上耗費心神了。她将腰間的一隻錦囊解下,鄭重遞到薩依拉手邊:“他同跟随他的那些人既已做了選擇,那便該是你做選擇的時候了。我給你三日時間。”
薩依拉快速将這隻錦囊接了過來:“無需三日。”她目光幽深,握着錦囊的指頭因用力過猛而泛白,聲音幽潭一般自她唇間流淌而出,“自他将劍刺進外大父胸口的那一刻,我便已做出了選擇。”
“既如此,那你便等我消息吧。”明鈴道,“我先回去向公主回禀這兒的情況。在這裡,你要護好自己,若是應付不了,可向院中的那些護衛求助。”
薩依拉點頭:“明侍禦放心,我曉得如何護好自己。”
明鈴也便不再在此逗留,擡腳便跨出了屋門。
“阿鈴,你們在謀劃什麼?你給她的是毒藥麼?”明森在一旁聽她與那烏孫譯長交談了許久,聽得一頭霧水,卻也察覺兩人所做的交易不簡單,再開口已恢複了那副威嚴神态,“朝廷無令,你們若是謀害烏孫使團裡的這些人,是會被問罪的。”
明鈴這才擡眼瞥向他,不緊不慢回了他:“他們自己内讧丢了性命,朝廷如何會怪罪到我們頭上?”
明森還想勸她莫要意氣用事,她看他的目光已凝了一層冰:“我要送廚院那小女娘回去了,阿兄自便。”
明森被她那目光盯得打了個寒顫,卻仍是伸臂攔住了她的身形,神色凝重地看着她:“讓旁人送她回去,你帶我去見公主。”
明鈴從他這張肅然的臉龐上看出了幾分執拗,思及他從前那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纏人勁兒,隻得依了他。
***
入住懸泉置許久,章懷春方知這四廊院後頭的山坳裡栽種了一片胡楊林。季秋九月,這片胡楊林如一列列身披黃金甲的将士,是這蕭瑟秋日裡最動人的一抹亮色。
金琇瑩更是愛極了這深秋裡的胡楊樹,隻因這時節的胡楊樹金燦燦的,好似一株株堆滿金子的搖錢樹,見了便令她滿心歡喜。為此,她甚而去那山坳裡運了一車又一車的胡楊葉子回來,自己在院中堆了兩個“善财童子”出來。
“我也不知善财童子究竟是何模樣,便照着麟趾與你家三斤的模樣堆了這兩個童子。”金琇瑩堆成了這兩個童子,便忙歡歡喜喜拉着章懷春出屋來看,“懷兒,你瞧着可還喜歡?”
章懷春淺笑點頭:“喜歡。”又問,“善财童子是何方神仙?”
金琇瑩眉飛色舞地道:“這善财童子并非我們大漢的神仙,是外國佛教的神仙。聽說他自入胎到他出生,家中便不斷有财寶湧現;出生後,他受菩薩點化,曆訪五十三位善知識,曆經五十三參,終得功德圓滿。我喜善财童子,不過是因他有‘善财’之名,也有‘招财’之神。”
言及此,她忽目光灼灼地看着章懷春,一字一句地道:“但我最喜歡的,永遠是懷兒你這個活菩薩!我相信,終有一日,你也能涅槃成佛!”
章懷春一聽這善财童子竟也是西方佛國裡的神佛,又想起了鄭純。
她想,他才是那個會涅槃成佛的人。
而她,既無慧根,又無慈悲心,身上殺孽難消,死後隻會堕入地獄。
“我從不是菩薩,更不會涅槃成佛。”她低聲喃喃,垂眸看着自己的雙手,“琇瑩姊姊,你知道的,我這雙手,搓出來的不再是救人性命的藥,而是能取人性命的毒。”
金琇瑩知她所指,輕輕牽過她的雙手,看她手指上細細密密的傷口,又心疼地一一撫過。
“你又趁我們不在跟前,拿銀針偷偷刺自己了?”她輕眨眼,眼中淚水便抖落而出,“懷兒,你既這般痛苦,那便依我與明橋的計劃行事,莫要再關着他了,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