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國萍侄子送過來的功夫,季銀河沒再陪車志文熬毫無意義的鷹。
而是順着走廊一拐,進了隔壁羁押室。
錄完口供的張洪波、發小老劉和火葬場啞巴都被關在裡面。
大概因為該交代的都交代了,李國萍也被捉拿歸案,心上石頭落了地,三人各自霸占幾條長闆凳,陷入昏睡。
在震天的呼噜聲中,季銀河瞥了眼眼皮紅腫的張洪波,坐在鐵欄外的椅子上,翻起了他的口供——
今天是張春波“意外死亡”的第十四天,但對于張洪波來說,卻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
他倆打小就是孤兒,張父戰死他鄉,消息傳到江潭後,母親又因悲傷過度而跳河。
在街道的幫扶下,兄弟倆并沒放棄學業,七十年代,張洪波和張春波一同畢業,回到壓縮機廠工作,一個當廠醫,另一個就當了電工。
然而因為家裡沒人幫忙張羅,廠裡女職工又少,他們都錯過了娶妻生子的機會。
好在壓縮機廠工資穩定,兩人家庭觀念也不重,這麼相依為命地活了下去……直到一個月前的某天清晨,下夜班回來的張春波叫醒熟睡的哥哥,說自己無意中發現李總經理的秘密。
“秘密?”張洪波還沒睡醒,頭昏腦脹地揉着眼睛。
“對,我換班出去抽煙的時候,看見李總蹲在車間後面的草叢裡燒東西。”
張春波心緒不安地從口袋裡摸出一張邊緣焦黃的小紙片。
“哥,你看看。”他把台燈擰亮,“這個是不是發票?如果她不是幹了壞事,幹嘛要燒發票呢?”
張洪波一激靈,立刻就心驚膽戰起來。
“你去她燒完的灰堆裡翻了?”
“對啊。”
“你糊塗!”張洪波一股腦坐起身,“萬一被她發現了怎麼辦?”
張春波睜大眼,“我特意等到她離開才過去——”
“這事你别管了!”張洪波武斷地把紙片從弟弟手裡奪回來,起身去公廁扔進蹲便坑沖掉。
張春波從小到大都很聽哥哥的話,偏偏這一次例外了。
兩天後的夜班,他又一次發現李國萍在草叢裡燒紙。
壓縮機廠這陣子入不敷出,鬧了好一陣子停薪,工人們都人心惶惶的,害怕捧了一輩子的飯碗到頭來被砸了個稀巴爛。
萬一李國萍真幹了什麼背叛壓縮機廠和職工的事,是不是抓到她的把柄,就能力挽狂瀾,讓大家繼續幹下去了?
草場廣袤無邊的黑暗裡,那點鮮紅刺目的火光無比誘人,向他發出沉沉低語。
張春波下意識向前邁了一步。
也就是這一步,讓李國萍發現了他的窺視,迅速擡腳踩滅火堆,隐進了更濃的黑暗裡。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張洪波并不清楚。一周後的某個白天,他正在衛生所坐診,忽然看見小護士臉色煞白地跑進來。
“——張大夫!張大夫!你弟弟出事啦!”
車間與衛生所僅幾百米之遙,張洪波連白大褂都來不及脫,起身便跑,到了現場,隻看見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靜靜躺在地上,身上覆着白布,已經沒了氣息。
有幾秒,他完全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整個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樣,呆在原地,艱難地思考事實。
有工人圍上來,“張大夫,你也别太難過,我們都看見了,春波一個人在這忙,忽然就倒了,電工出意外不稀奇……”
就這樣,一直到警察和幾個裝模作樣的領導過來,弟弟的屍體被拉走,他都愣愣地站在那兒,一個字沒說。
直到張春波出殡前,他才忽然回過味來。
——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巧了。
他第一個懷疑的人就是李國萍,苦于沒有證據,就連那張小紙片也被扔了,即便在電機上發現被動手腳的痕迹,但派出所已經認定是意外,對他的控訴置之不理。
也不知道是試探還是炫耀,張春波出事三天後,李國萍還特意送來了一筆不菲的撫恤金。
張洪波表面上老實接受,實則把自己關在家裡,牙根都要咬碎了。
他在心底暗暗發誓:一定要為弟弟複仇!
電視機裡恰好播放着全國各地群衆練習氣功的新聞,報紙上登着江潭市公安局局長接受“百日無案”錦旗的照片,而張春波的床頭,正攤放着他沒讀完的《莊子·逍遙遊》。
隻要事情鬧得夠大,見證的人夠多,就一定能查到李國萍頭上吧!
張洪波的腦海裡忽然浮現出一場大師登仙的“妙計”……
他用那筆撫恤金買通了火葬場的啞巴,将弟弟屍體保存下來,然後辭去工作,去外地學習裝神弄鬼的把戲。
半個月後,再次回到壓縮機廠的張廠醫,搖身一變成赫赫有名的張大師!
通過在國營冷飲廠工作的發小老劉,著名氣功大師張洪波的神迹在西郊一帶迅速傳播,幾場表演下來,就連啞巴火化工也被唬成了他的信徒。
到了7月30号,張洪波發現明晚将會下起暴雨,這或許會是個“表演”的好時機。
他留下一封預知自己即将得道登仙的遺書,通知火化工帶屍體到現場,又讓老劉幫忙弄來一點幹冰,邀請他的信徒們于深夜時分集合,作為共同的見證。
打完報警電話,他深吸口氣,走向讓弟弟喪命的總裝車間。
這一次,似乎連老天爺都站在他們兄弟這邊。
那場如約而來的暴雨,不僅讓信徒們确定他有“呼風喚雨”的能力,更是斷了廠區的電,連幹冰障眼法都省去了。
不過張洪波還是遵循着原本的計劃,在煙霧中完成換屍,割破手指寫下血字,然後在夜色和草叢的遮蔽下,離開了壓縮機廠。
一切都很完美,甚至離開之前,他還不舍地向弟弟投去最後一瞥。
隻是沒想到,警察來得太快,他用完的幹冰罐和電工刀無處掩埋,隻能丢在路邊,讓老劉第二日過來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