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它又總是面無表情。
連鐘盈自己都不明白——
她是怎麼看出來,鄰居原來有着豐富的心理活動。
就像現在,鐘盈試圖靠近鄰居,而它不斷地後退,退無可退的時候又好像做足了心理準備,發出低沉的叫聲,似乎無可奈何,又好像被迫妥協。
可它明明很高興,那股高興勁讓它看起來甜滋滋的,配着恐怖醜陋的外表,說不出的怪異。
鄰居看似不情不願地垂下頭,瞳孔因為猛烈陽光縮成一條極細的黑線。
幽綠的眼睛中泛着冰冷的金光。
距離很近,鐘盈發現那層金色的有些剔透的覆膜,并不是一直都存在着的,鄰居似乎剛從水裡出來,原先有些幹燥發灰的鱗片,重新恢複了水潤。
它緩慢地眨動眼睛,收回了很可能是用來防水的覆膜。
那抹金色消失了。
鄰居傲嬌地,大發慈悲地多看了她幾眼,尾巴搖晃,似乎在催促鐘盈有話快說。
鐘盈看着它:“雨季結束了,我要走了,尋找離開的路。”
明明幽綠色的獸瞳一如既往冰冷,黢黑的臉龐永遠看不出變化,鐘盈卻感覺它好像一瞬間僵住了。
煩人的家夥們都走了,水怪的心情很好。它發現小人很喜歡躲在自己身後,還誇贊它渾身冰涼又濕潤。
受了鼓舞的水怪因此格外注意維持“冰涼”、“濕潤”。
每當小人離開,它就快速地沖進暗河,讓自己降溫,讓身上濕潤。
但……
水怪緩慢地眨眼,好像沒聽清剛剛小人在說什麼。
走?
為什麼要“走”。
它知道什麼是“走”,什麼是“離開”。那些笑着的,哭着的,熟悉的,陌生的“同伴”……走了的,離開的,永遠不會再回來。
這樣的回憶和告别反複在它腦海閃現,整個世界仿佛撥去了那層溫情的外皮,重新展露出它真實又尖銳的一面。
渾身嶙峋,長相可怖的怪物定定地看着小人。
愉快和歡喜消失了,呼嘯而上的是難以言喻的焦躁。
恐慌。
以及憤怒。
無意識擺動的尾巴垂落下來,嘈雜錯亂的尖叫和永不停歇的痛楚在腦中炸開,震得水怪耳膜嗡鳴,雙眼驟然彌漫上了一片猩紅。
鱗片變化成了可怖的尖刺,恐怖的黢黑骨刀一根根立起,它看着小人嘴巴一張一合,卻失去了理解能力。
水怪緩慢地張嘴,無聲翕動着。
——為什麼要走。
它想要高聲質問。
她明明是不一樣的,但又為什麼變得和所有人一樣,想逃跑,想離開。它感覺到了被玩弄、被背叛的痛苦,比以往更加劇烈。
因為得到過“不同”,所以才無法忍受。
但随後,這隻憤怒地,幾乎快要燃盡理智的怪物,卻又在下一句話中被安撫,奇迹般地平靜下來。
“所以,要和我一起離開嗎?”
鄰居張開嘴巴,鐘盈撐着下巴,看它艱難地吐出一長串晦澀沙啞的音節,最後斷斷續續地說:“一……起。”
——“那走吧。”
他們在洞穴裡度過了最後一個晚上。
水怪沒有離開,它執意地趴在甬道裡,龐大又柔軟的身軀,擠擠挨挨地堵住了夜風吹來的每一個空隙。
水怪不需要睡眠,它望着搖曳的火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每隔一陣子,水怪就扭轉過去,定定地看向鐘盈,似乎在确認她還在。事實上,水怪的嗅覺和聽覺是如此靈敏,根本不需要靠全部的感官一次次确認。
然而這樣的多種途徑,反複再三,卻給了它無與倫比的安全感。
水怪悄悄地挪動,膨大尾巴,将另一側的甬道也堵塞。
當鐘盈從夢中醒來,它仍睜着眼,一眨也不眨。
那雙浸滿綠色的眼睛,在快要燒盡的火堆後閃閃發光,像昏暗裡發光的古老燈盞,又像是徘徊在荒野裡的綠色幽靈。
鐘盈選擇早上出發,因此可以走得格外久一些。
兔籠改裝成的小推車特别能裝。
吃完早飯後,鐘盈推着它走出洞穴,擡頭确定太陽的位置,對照指南針,分辨方向。指南針還是那樣,總是不停打轉,像是壞掉。但偶爾又驟然安靜,指向固定方向。
一路上,繁茂的樹木遮擋住陽光,在地面上形成了或明或暗的光斑和陰影,拂面而來的風是熱的,即便走在樹蔭底下,也很難再感受到雨季的涼爽。
好處是不用再每天洗刷,滿是泥點的褲腿和運動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