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強點點頭,不必駁他的面子。越過姐夫、姐姐,在老頭子身邊坐下。
在他進入包廂的時候,管家已通知手下人準備上菜。十八斬、扣鮑魚、東星斑,一樣樣端上桌,紅豔配金黃,琳琅滿目,貴氣逼人的景象。
但這些葉恒祯看都不看,不在乎,也沒食欲。他在等一道菜,那道他從小就吃,但從未吃到真味的菜——紅燒鳜魚。
直到最後,黃魚上桌。老頭先夾起魚臉肉,放進大哥碗裡,接着把魚腹肉夾給姐姐。
末了,自己碗裡出現一塊魚尾肉。
還是與從前一樣,隻能吃尾巴。真是想多了,隻憑一句“老爺子想見你”,就對眼前的男人産生妄想,妄想他會偏心自己這個私生子,妄想獲得正式的承認。
都是自己一廂情願,終究還是上不了台面的外人。
面無表情地嚼着魚肉,看着對面的男人——他的大哥,面色溫和:“弟弟,你也老大不小,該談婚論嫁了。”
“是,我有喜歡的人。”他不慌不忙回應。聽起來是唠家常,真相是這張餐桌上,沒有閑話,每個字都有它的作用。
講話需謹慎,好應對詞句間包藏的用心。
哥哥露出苦口婆心的表情:“婚姻大事,當聽父母之命。”
“和誰結婚這事,我做不了主的話,”他站起來,看向小桌,“不如坐小孩那桌。”
身旁一個渾厚蒼老的男聲:“坐下。”
兩個字有魔力一般,把他硬壓在椅子上,動彈不得。
“你哥說的在理,你該考慮結婚的事了。”渾厚的聲音來自主位,他們口中的老爺子,有着不容辯駁的威嚴。
哥哥接過話茬:“LH集團大公子的妹妹,陸思曉,你知道吧?好看又聰明,最重要的,門當戶對。”
他輕笑:“門當戶對?什麼門?後門嗎?”
“你怎麼這樣講話?當着小孩子呢!”姐姐在一旁,調門高亢,吵得他耳朵疼。
“我怎麼講話?我是私生子,和你們這些大戶人家的說話方式當然不一樣。”他雙臂交疊,斜靠着椅子,一幅混不吝的樣。
?!老頭子重重拍了桌子,在場所有人都放下筷子,低着頭大氣不敢喘。
就連小桌上的孩子都停下打鬧,乖乖坐好。
除了葉恒祯,依舊我行我素。
“别這麼說,都是一家人。”老頭子拿起筷子,夾了另一側的魚臉肉,放進他的碗裡,“吃吧,你從小就想吃。”
有一瞬間,升起叛逆心,想撂下碗筷走人,你給了我偏不吃,擺出宣勝的姿态。
轉瞬便冷靜,總要給他面子,否則大家日子都不好過。
恢複坐相,好好吃飯。魚臉肉放在舌尖,細細品味一番,味道也不過如此。
此一時彼一時,它錯過了自己最好的時候。
餘下其人看到兩人擺出來父慈子孝的模樣,也跟着悶頭吃飯,沒有人再言語。
菜盤逐漸空了,葉恒祯放下筷子:“吃完了,我要回去。”
“晚上和我回家。”老頭子揀幹淨盤子裡的菜,一口口細細嚼着,沒剩下一粒米飯。
從酒樓出來,跟在一家人身後,本想鑽進最後的保姆車,卻被老頭子叫過來,跟他坐一起。
兩人無言,老人微微合眼,看着像一肚子話憋在心裡,不能開口,因為空間狹小放不下。
葉恒祯則是沒什麼可說的,總不能和他聊林羽童。
透過車窗,葉恒祯發現眼前梧桐區的老宅子和之前林羽童帶自己吃飯的地方很近,想起從前和她的種種,嘴角微揚,臉色明朗。
老頭子看見他笑,以為因回老宅心情愉悅,不似從前反叛,心生寬慰。
一進家門,哥哥姐姐走進客廳旁的隔間,他不熟,也跟着。
踏入才發現,那是他們的媽媽,大房的牌位,兩個人正給媽媽磕頭、上香。
或許受他們誠敬姿勢的感召,兩條腿竟不自覺向前。
幸好及時低下頭,收住了腿,若不是當年自己出生,大房哪會氣不過郁郁而終。
這個房子裡人人都有資格上香,唯獨他沒有。
再擡頭,對上老頭子的眼神,招呼他去書房。
哥哥姐姐見到這幕,都驚訝不已,那是家中禁地,他們都沒去過幾次,這個所謂弟弟一來就破格進入,難道老爺子真對他另眼相看?
書房簡樸,不像商人作派。
書架通鋪四面牆,擺滿了書,連地上也堆着一攤。
書目繁雜,小說詩歌占了大半,透露年輕時文藝青年的底色。
一張原木大書桌,點着昏黃的銀行家台燈。
父子二人就着豆亮的光,坐在桌子兩側彼此對視。
老頭子從桌下拿出一個胡桃木盒,從中掏出一顆雪茄,遞給葉恒祯。
葉恒祯擺擺手,說:“不用,戒了。”
老人擡眼,看對手般看他。自己給的東西,沒人敢拒絕,他是第一個。
收回雪茄,倒了杯酒推過去。
蘇格蘭單一麥芽威士忌,濃厚的泥煤味。他抿了一口,有些不習慣。
對面又遞過來東西:一沓财務分析報告。
葉恒祯逐頁翻過去,眼睑發緊,神色緊張。看到最後一頁,已經是犯難了。
“你怎麼看?”老頭放下酒杯。
“問題有點大。”他放下報告,左下角已被握出褶皺。
“什麼問題,說說。”
“最大的問題,是賬目造假,手段高明,一般人看不出而且覺得數字好看。”他呷了口酒,“其次,假賬是為遮掩投資和運營的虧空,這窟窿不好補。”
老頭子仰坐,和他拉開距離,愈發嚴肅:“要是你來做,怎麼解決?”
“這麼短時間,我很難給出答案。”他又翻了翻報告,停了幾秒,“但我會先把造假停了。”
“你有興趣回來幫我嗎?”走到他身後,扶住椅背,身子罩住他,“在公司,你說了算。”
葉恒祯側了側身,禮貌而客氣:“樓下兩個人會不高興。況且,公司始終在你手裡,讓老大靠邊站,你一句話的事。”
老頭子屏氣,隐入黑暗中,聲音嘶啞:“知道為什麼老大要你和陸家的人結婚嗎?”
他手指放在唇上,思考一會:“有求于人家?”
“猜對一半,”老頭子坐回位子,“他們各有求于彼此。如你所見,老大管理公司有問題,這麼大漏洞他想找個外力一起給堵上。而陸家的公子據說創了個服裝牌子,要找老大投資。”
“兩方算盤打得叮當響,就是不知道彼此底牌。”他笑得有點諷刺。
“所以借你這個人,結個姻親。這樣一來,老大有靠,陸家有錢。”
他把報告還回去:“真有事我也逃不了幹系。所以,結婚這事,我拒絕。”
“那你得找個合理的理由拒絕。比如陸家并不值得聯姻。”老頭子眯着眼,是慈祥和狡詐并存的一張臉。
他走向門,準備離開:“我懂你意思了。”
“等等。”老頭子臉上閃現一絲溫情,“你不願意叫我一聲父親嗎?”
“你也沒喊過我一聲兒子。”
門被關上了,空間的陰暗遮住老人半邊臉,藏起他眼中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