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對,其實并不溫暖。”他試圖找準形容,“很揉雜,總之很奇怪。”
囚籠。
他忽然想到了一個精準的形容。
很精美,很用心。一種此刻他負荷不起的重量在無形中壓倒而來。因為太過精緻用心了,反而會讓他下意識感到煩躁,并且隻想要趕快逃開。
“你要是讨厭一個人……就算他把心刨出來雕成花送給你,也隻會被嫌棄而不是被喜愛。”來人問道,“……是這個意思嗎?”
“呃……”他汗顔,“是你自己要問的,我隻是說了不喜歡而已。”
男人沉聲問道,“那你喜歡什麼樣的?”說着意念一動,秘境便跟着幻化,成了黑紅兩色均勻交替、空曠又密閉的地下宮殿。“這樣的?”
“嗯……好吧,确實這樣感覺更舒服一點。”他說道,“但我還是想回去了。你剛才說有什麼事要辦來着?”
“兩件事。”男人盤腿坐在他對面,正色說道,“這個地方是我能給你想到的最合适的療傷地點,裡面安全,但外面并不。所以從今天起,我不在裡面的時候,你便不可以出去。你現在的身份是鬼君莫憐,出了這個秘境,恐怕是要人人喊打的。”
他點頭問:“那第二件事呢?”
“……”男人愣了愣道,“上面那件事和接下來要說的是同一件,還沒到第二件呢。”
他掏了掏耳朵,“那你一次說完嘛。”
“你……”男人張了張嘴,忽然語帶崩潰道,“我跟你這麼說,你在認真聽嗎?算了,你直接過來。”
他不耐煩地側過身來,“幹什麼。”
“你盤腿在那邊,不用動就行了,我來幫你療傷。”男人似乎覺得是在做一件很需要儀式感的事情,“就這樣就行了,最好是閉上眼睛。”
他此刻隻是随意地坐在男人對面,雙手微微攤開,甚至都沒有擺出任何姿勢。
他擡頭看向面前這個有點過于緊張的淩二,發現即便是元魂狀态、也能看出對方的臉微微發紅,怪不得他叫自己閉上眼睛。
“好吧。”他依言閉上了眼睛,他倒要看看這家夥還要幹什麼。
片刻後,他便感覺有源源不斷的能量湧入了額心中。不是玄冥之力,或者元魂之力……而是純粹的能量。
他睜開眼,發現一條粗壯的白色光脈,正經由自己的天靈處彙入,繼而潤澤着鴻蒙界外的四體百骸。
淩二果然在給他輸送神元。
他身為神的本元。
也就是說,他在渡命。
在給自己……渡他的命。
“你少年便成名,本是一代天驕,開宗立派,心志高遠,望你不忘初心。”淩二一邊輸送,嘴上又恢複成了那種老神在在的腔調。
“看樣子你很熟?連這都知道了。”
“嗯,當初閑來沒事,翻了不少典籍。”
“你不是我爹嗎?了解我還需要翻典籍?”
淩二處處露餡,但還是好好組織了一下語言,硬着頭皮說道:“一千多歲的人了,本爹忘記了有什麼問題。”
“你一千多歲還是我一千多歲?”
“你一千多歲。”
“哇,那你不得有三千多歲了!”他道,“人老了,神元就省着點送,小心不夠花哦。”
淩二氣得閉上眼睛。“本爹年輕氣壯,少說也能再送個幾萬年出去。”
他叉着手笑。“好了,爹,兒子已經被你喂飽了。别送了,再送要吃撐了。”
淩二不管他,又兀自輸送了好一會兒,确保對面的人一時半會死不了了,方才停手。
“好了,今天就先這樣吧,明天再繼續。”言語中,他聽出來淩二在試圖掌握主導,“對了,你想去你當年自己開創的宗門秘境看看嗎?”
“可以啊。”他随口說道。
兩人走出秘境,都是元魂之身。淩二十分好認,他也是。因此沒多久就引來了大批圍攻的下界金仙。
朔疆有結界,這裡可沒有。
在第十發不知從哪裡暗藏的心劍射向他們的時候,淩二終于徹底失去耐心,照原路拍了回去,“滾。”
暗處傳來陰測測的笑聲,“月汐神君,要為他背叛我等嗎?你還記得不記得自己的身份?記不記得自己下界前所立的誓言?”
淩二細聽去,發現聲音的主人是跟随自己下界征讨的金仙、早前被自己清除出結界的其中一個。
“你為何要如此叛逆。”這個聲音,是……父親?
“你為何要如此叛逆。”這個聲音,是……當初秘境中的前輩。
“你為何要如此叛逆。”這個聲音,是覺醒神脈時與自己締約的混沌之眼、天道本尊。
淩二再仔細聽去,便發現面前站了個一個女子,手中捧着一面融進元魂的銀鏡,而此時那面鏡子正照向自己。
“花歲?”淩二愣了愣,很快反應過來,這種晃人心神的法器……有埋伏!
耳邊傳來刀兵短接聲,他匆忙回過頭,便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從眼底掠過,徑直襲向身後,已經來不及阻止。
“師尊,他為鬼,你為神!莫再為他深陷,不顧天道綱常!”
蕭淵鶴以身化電,一擊,便幾乎要全然擊潰那人的元魂,将自己剛才的修補成果盡數化為烏有。
十數條繩索,亦從四面八方瞬飛至,堵住那人身後閃避的空間。
“爹,看來今天是去不了了。”那人穩了穩身形,也沒二話,立時從背後幻化出巨大的弦月彎鐮槍,左右開弓,黑色月牙沒入山壁中,頃刻便将一個暗藏的偷襲者斃于槍下。
點點魂雨消散開去。
而這一切統共發生在兩個眨眼之間。
“你到底使了何種妖術,誘我師尊為你判界!”電弧反複沖撞,不用多看,淩二也知道蕭淵鶴是抱着來取命的打算。
而那人早就是強弩之末,撐着一口氣對敵,看上去勉強不落下風而已。
“下去,我的事不用你管!”淩二揮出劍意,匆匆阻了一下那電弧,但兩者皆是死鬥之态,糾纏在一起了,豈能輕易分開。
淩二又靜立片刻,戰況焦灼,再等下去那人可能堅持不住了。
他三指微擡,一瞬間,此界中魂魄凝結的物質竟開始扭曲,周遭無形的空間旋轉着,化為一個發光的大漩渦,沖入了那道電弧中。
“潮汐之靈。”他口中低喃。
看起來這是一種操控死靈以撕碎鴻蒙界中活靈的強大法術。他本來是不願意對蕭淵鶴使用的。
厮鬥中的二人終于被強大的法術分開來,漩渦落地,從中抛出一條被魂刃劃得遍體鱗傷的靈體來。
“他不是小丹奴!也不是你的前輩!”人影落地,便抱頭痛哭,“他是個鬼!利用你複仇的鬼!他都不是人了!師尊,你還要為他瘋到什麼時候!”
淩二冷笑,“我看你比我還瘋。”
“師尊,你看看我!”人影坐起來,面露癫狂,渾渾噩噩癡癡地看向淩二,“我不比他好嗎!我對你不夠好嗎!我給你所有的東西好不好!”
人影抱着頭,他的頭頂忽然開始浮現出奇怪的光陣。淩二仔細看去,發現光陣重重疊疊,其間浮現出蕭淵鶴畢生所學的咒術法門,領悟奧義。各種煉器法、煉體法、雷電法、地龍陣勢,四方所得,什麼亂七八糟的法門都有。
“還有……還有好多法寶,出去了都給你。你不要理他了,跟我回去好不好?”
淩二咬着牙幫子,沉默看着來人。
他原本是想找蕭淵鶴報仇的,為在魔種中看過的那些記憶碎片,可眼見這人此刻已這般瘋癫,念及多年相伴,他實在是狠不下心。
“你在幻境中演的那一出……雖然我不知道那個白衣少年是誰,但是我現在可以明确告訴你,那個人不是我。”淩二垂頭,低聲說道,“因為在你刻意強調的年代,那還是六百到八百年前吧!那時候的我壓根沒有出生,你好好想想……”
“爹,你不是剛承認自己三千多歲嗎?”一旁的鬼君掩着唇,忽然不合時宜地笑着打斷道。
“騙我……都騙我。”來人失魂落魄地站起來,心魔有形,在他頭頂張狂跳動,蕭淵鶴此刻就像個失去神智的索命惡鬼一樣。
“往後不要再糾纏我了。”淩二往前一步,悄然擋在他與身後的人中間,“還有,這是最後一次警告你。今天的事,如果還有下一次,我不會再對你留任何多餘的情面。”
說完,他便分出一絲元魂之力,牽過了身後之人,兀自離去。
兩人走後,蕭淵鶴淚流滿面,失魂落魄地轉身離去,卻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
“仙君,你說過,這次你能拿下他的。”花歲捧着那枚銀鏡追了上來,“就這麼放他們走了嗎?”
大仙君背對着來路,無知無覺地向前方走着,眼淚在落,但他似乎察覺不到自己在哭,還在想辦法組織語言。
“本君不是正在斡旋嗎?仙姑何必着急……
然而就在他說話的同時,一隻有形的黑色手臂從他背後長了出來,緊接着是另一隻黑手,再然後是一個癫笑着的腦袋,再然後是腰,是整個軀體。
一個與之連體,但卻渾身魔氣沖天的他,從他元魂中硬生生爬了出來。如蛇蛻一樣,原本的他變成了一層脫落的皮,正在一點點從主體上掉下去。
“你難道看不出,他已經很為難了,随時會與我們反目……難道非要逼他……”大仙君沒把話說完,轉頭才發現,自己竟然變成了一片片跌落的碎屑,正沿着被淩二魂刃所切割的紋路,被從元魂中剔落出去。
堕入地面的一瞬間,他瞪大了雙眼,看着花歲,“閃開……”
話沒說完,兀現的黑影便一掌奪過後者手中的銀鏡,與此同時,一枚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黑色滅魂镖,瞬間沒入了花歲的眉心。
點點紫光閃爍,花歲金仙這一縷探入鴻蒙界的人魂,便就此隕落了。
“聒噪死了。”黑影睥睨于頭頂,與此同時,鄙夷地瞥了一下地上的那堆不成人形的碎片,“你也是個飯桶,看不下去了。”
說完,便将碎在地上的人魂,和剛剛被他偷襲成功、還沒來得及進入沉睡的花歲的魂魄,以本命電弧,統統吸入了自身識海。
“舒服……來吧,再來多一點!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黑影收斂了一身魔氣,僞裝成人魂出入此界時最常裝扮的樣子——
一個外表儒雅的白衣青年,單手撐着藍紋大傘,向臨近的一座宗門秘境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