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的“自己”,對設想中的藍圖,是仍然懷着一絲信念的。
再後來,突然的一天,中州人就大舉攻來了。
敵人攻不破大月塔,很快便将目光鎖向了城中的平民。
得到消息的那一天,他急忙安排城中百姓撤離。可是人們在這兒世代生活了上百年,離開了這裡便再也無處可去。大難之時,面對死亡的長夜,竟無一人願意抛棄家園。
年輕的獵戶和牧民紛紛拿起了武器,自發跟在護城隊後,與他們共同學習殺敵的技巧。
他本不想将平民卷入,可生的決心怒火熊熊,全然壓倒了人們對死的恐懼。大家也隻是想要拼命活下去,安穩的活下去,守護好他們的家園而已,這本沒有錯。可他終究還是錯估了形勢……
狡猾的中州人用出了他想都想不到的卑劣手段。他們先是四處散布毒粉,令城中大部分男人失去了戰力,随後又派出大部分人馬将大月塔的主力牽制住。最後,隻用了一小搓力量便成功趁虛而入,将他一手建立起來的城邦變成了殺戮的圍場。
一些壯實的男人拿起了武器反抗,可那畢竟是刀槍對法術,他們根本不堪一擊。
被派去的中州修士很容易便失控了,他們殺紅了眼,殺上了頭,城民越不馴,他們就越興奮。
所謂打蛇七寸,他們都知道城裡的百姓便是他的七寸。而成為衆矢之的人,衆人便無需對其講任何道義了。這一群自诩拯救蒼生的中州修士,在無需被道義束縛的地方,以控制之名,行屠戮之實。
朝陽下,他還記得那一張張滿是疲憊的臉。每個好不容易從大月塔中突圍出來的弟子,盡管都幾天幾夜沒有阖眼了,但仍要頂着一身沉傷緊急安排剩下的民衆撤離。
那天早上的晨霧特别漫長。他這輩子都無法忘記,回城時一路眼見的,城樓上那一排高高懸挂的屍體。
自那一天起,幽冥河的水霧就好似永遠漫在了他心頭。
從沒有那麼清晰的認識到,自己做錯了,一開始就全做錯了。這個世界,本沒有他們生存的土壤,一旦想要爬上去,就将不容于世……
如果這一世是一場賭局,那麼他大抵是從産生自我的意識時就輸了。迎頭而戰,或者低頭退縮,都不影響牌局的結果。
朝霞下,他跳下馬,仰頭看着城樓上的屍骨,忍不住痛哭嗚咽……
哭聲漸漸驚動了剩餘的人群。被燒毀的城牆後,一直抱頭躲竄的幸存者們戰戰兢兢探出頭來,發現了他們的城主。那哭聲便仿佛化作狼王的長嘯一樣神奇地召喚着衆人。人們紛紛向他走來,他們的目中帶着希冀。隻因他們相信長夜已經過去了,有他在,未來就仍有希望……
一撥一撥的生還者們灰頭土臉地從殘破的地窖裡、草垛下,馬廄裡相攜着,蹒跚着經過,看向他的目中,閃爍着淚,卻仍然有光。
他匆匆擦幹眼淚,不敢暴露過多的悲傷。
很快,他自模糊的視線中發現戲樓裡逃出來的人,他們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他找着,找着,便發現半躺在擔架上的三千绻,他正抱着他的畫,被人群擡着從他面前匆匆而過。兩人擦肩而過時,對方似乎擡手替他擦去了臉上被打濕的灰塵,回過頭,對他笑了。
記不太清了,因為他那時太恍惚了。
最終,所有人都走了……他還是不敢回去。
他一個人,悄然沿着腳下滲血的紅土壤,數着地上早已經僵硬的的屍骨,一路數去……僅僅一條街,從頭到尾,他數出了一千八百五十人。
這一刻,什麼發揚宗門,什麼建立城邦,在這一刻所有的野望都成了一句天大的笑話。
他輸了,并且将持續輸下去。隻因此刻他才明白,他這樣對敵人都心懷仁慈的人,是絕不可能赢過對方的。他們可以對平民下手,自己卻永遠做不到,所以,他隻會繼續輸下去……
可是他不能認輸。他的城民還在身後看着他。
他站在最高處,忽然抱着頭,蹲在地上,感覺不到疼痛那樣,揪起自己半散的長發,絞盡腦汁的想着該怎麼辦,該怎麼辦才能扭轉殘局。
于無人之處,他才敢表現出一點不符合身份的痛苦。因為身邊能看穿他的,唯有這些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冤骨了。這些猙獰的,流血的,龇牙欲裂的臉,每一張臉都怨恨地盯着他,每一張他都那麼熟悉。每一個,都曾是他的子民。現在,他們可以盡情看清他們的城主有多不堪一擊了。
他恍恍惚惚地站起來,永遠都無法忘記,模糊的視線盡頭處,那一排遠遠吊在城樓上的屍骨。那成了今後歲月中,中州人在他眼睛裡刻下的一句深深嘲諷。
*
“城主。”
萬籁俱靜的夜晚,他一刻不阖眼地注視着幽冥河的另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