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春庭從鉛墜般的昏沉中睜開眼睛,頭疼欲裂,嘴唇幹涸,他轉過頭,隔着厚重帳簾,迷迷糊糊中他恍惚看見木桌前坐着個女子,裙裾垂地,飲着茶水,動作幽遊風流,全然不似前幾日所見僵滞呆愣。
好…好渴…
喉間焦灼,他難耐地咳嗽起來,動靜頗大。
那女子終于側過頭,眼神落在這邊。
謝春庭眼皮沉重,不受控制般合上,又強撐着睜開:“水…”
女子捏着杯盞,蔥白指尖撩開帳幔,坐到他身側,俯下身一笑:“殿下是要喝水嗎?”
離得這麼近,迷蒙中他也能看清她纖長卷翹的睫毛,一縷細細的發絲落在他臉側,帶來酥麻癢意。
他想偏開頭,卻被她按住。
她語帶笑意,靥邊浮月,将茶盞湊到他嘴邊,清涼水汽漫上幹裂嘴唇,謝春庭迫不及待地要一口飲盡,然而還未等他張口,杯盞被人移開,她言笑晏晏,指尖輕觸他的唇瓣,帶着幾分誘哄:“殿下你求我啊。”
“求求我,就給你喝。”
這樣輕慢仿佛對待豢養寵物的語氣令謝春庭氣血翻湧,血液瞬間湧上耳朵,紅得要滴血,耳邊嗡嗡作響。
他緊閉着唇,如何也不肯開口。
奚葉見他如此,紅唇印上瓷盞,微仰起頭,清澈茶水傾瀉,一線如注,落在嬌豔唇瓣上。偏偏她還輕睨着他,颦颦一笑,綻頤舒睫,十分惬然。
謝春庭覺得喉中越發幹渴,燎起漫天火光,嗓子被炙烤得幾近窒息。
片刻後,室内響起一道啞澀的聲音,不情也不願。
“求…你。”
奚葉眉舒意展,嫣然一笑。
這才對嘛。
她将茶盞遞到謝春庭嘴邊,口脂印過的地方不偏不倚貼在他幹裂的唇上。
謝春庭急促地喝下茶水,等看清那抹胭脂的時候,滿盞茶水早已飲盡,他愣怔片刻,旋即攥緊拳頭,卻因高熱病重,身子軟綿綿的使不上勁,最後隻能怒斥:“輕浮!”
輕浮嗎?
奚葉撐着頭,眼神落在他沾染绯紅的唇瓣上,不由莞爾。
這算什麼輕浮。
她忽而俯身,與他裹挾怒意的眼神對視一瞬,偏開頭,蜻蜓點水般親了他臉頰一下,溫熱的觸感一碰即遠去。
謝春庭整個身子都僵住了,像被人丢在火堆裡添柴燒旺,隻覺比方才口渴至極還要難以忍受,全身都被烈火灼燒。
還沒等他想出斥責之語,奚葉一拂衣袖,翹起唇角,似在耐心教導他:“殿下,你看,這樣才叫輕浮呢。”
她大笑着離去。
心情好得都變态了。
謝春庭眉頭緊蹙,明明前幾日掙紮着起身活動時見到的她,渾然呆滞,簡直不像個活人。
他神情變幻,良久,才慢慢擡起酥麻的手臂,輕輕觸碰被她親過的地方。
初見時将他丢在寒夜中受凍一整晚,親口說出誅心之語逼得他吐血,而後誘引他聽到奚子卿剜心言辭,咒他活該,從身心到骨皮,摧枯拉朽般剝奪毀滅他的一切。
現在又突兀地親近。
她做得如此順手。
随心所欲,汪洋恣肆,縱情自在。
她究竟意欲何為。
謝春庭表情莫測。
*
高大蒼翠的松樹上,日光微懸,一隻尾羽順滑漂亮的鳥雀微微歪頭,打量着這一幕。
人間夫妻原是這樣相處的嗎?
它的五髒六腑灼熱起來,激動地幾乎攀援不住松枝,整隻鳥陷入眩暈,難以自抑。
好想…好想…姐姐也這麼對它。
人間真的好有趣。
*
奚葉靠在西間院子長廊上,日光透過松針縫隙灑落于書頁,留下細碎斑點,她悠悠翻閱着,身體羸弱臉色蒼白,但心情極佳。
她從來都沒說錯呀,她的夫君本就是條賤狗。
養了一條别人家不聽話的狗,一開始示弱讨好耐心哄勸讓他自以為高你一等看清本質,而後待他冷漠惡毒,他自會覺得被辜負越加厭憎你這個新主人,于是越發懷念舊主。
奚葉當然會給他機會去見舊主。見了,這條狗才知道舊主的厭惡鄙夷有多濃烈,遠勝新主的誅心之語,才會渴求新主那一點憐憫與愛,畢竟,他已經是條無家可歸流離失所的流浪野狗了,漏下一點指縫裡的骨頭碎屑,已經夠他搖尾乞憐了。
奚葉捏着一縷發絲在指尖纏繞打轉,眉眼盈盈。
狗還是聽她這個新主的話點好,不然見了真是,令人不忍睹。
不過還得謝謝她的好夫君呢,要不是他,她如何能這麼快越過第一重境。
空氣中的灰燼飄來落在指尖上,奚葉垂目,隻是可惜了那隻人偶。
她千裡疾奔而來,禁院清晨露水未消,人偶已經趨于碎裂,無可挽救。
微風吹過,衣裙如浪潮浮動,鳥雀啁啾旋飛,銜着一封信落在她身旁。
奚葉擡手接過,拆開這封鱗鴻信,一目十行。姜芽在信上說已尋機會将銀兩盡數送到南山醫館,并按她吩咐交代了掌櫃每月定期開義診的事。
信的末尾,姜芽隐晦提及鹿鳴山的訊息,她說,奚府大公子與其他修士應在十日後抵達上京,屆時皇帝會舉辦宴席。
奚葉凝視一刻,不由失笑。
聰明又伶俐的姜芽。
明明未曾囑咐她關注鹿鳴山訊息,卻敏銳地察覺到了自己對這件事的在意。
但其實,她最在意的不是修士本身。
而是他們的合理存在。
尤其是奚景奕身份的合理存在。
奚葉目光悠遠,望向禁院高處碧藍的天、渺遠的雲。
上京都城繁華而美麗,但這些同緊閉的禁院都沒有關系。
*
皇城熱鬧而詭谲,但這些同被困在禁院的他都沒有關系。
院子外的叩門聲敲兩聲停一聲。
謝春庭面色泛着不正常的紅,他強撐着走到院子裡,推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