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德二十一年的冬天,皇帝病重,病弱太子監國,三皇子輔政。普天之下,已沒有人能奈何這位昔日被圈禁如豬狗,現今權勢滔天的三皇子。
而奚葉被他關進地室牢獄,日夜受盡折磨。他不許她睡覺,每天昏睡過去的一刹那就會被一盆冷水澆透,此外還有數不盡磋磨人的手段。
诏獄陰風陣陣,奚葉從回憶裡抽身,看向大牢入口。
腳步聲響起,來人邁着步子,走到她面前低頭看着她,語氣淡漠:“奚葉,你知錯了嗎?”
知錯?她何錯之有?
奚葉看着陌生又熟悉的謝春庭,緩緩笑起來,開口道:“敢問夫君,妾身做錯了什麼?”
已經長成喜怒不形于色的三皇子聞言看着她,眼神厭惡:“到了現在,你居然還死不悔改!”
死不悔改。
奚葉咳嗽幾聲,鎖鍊随之晃動,越發嵌入皮骨之間,鮮血淋漓。
真實還是虛幻?
夢中還是實際?
痛意太過尖銳,周圍的環境又如此真實,恍惚間奚葉覺得自己從沒有死去,從沒有在亂葬崗待過,死而複生不過是她做的一場幻夢。
她的耳邊響起綸綸靡音,像要拖着她逃離這可怖的畫面,去往極樂之地。
極樂之地。
奚葉用力喘息。
她的極樂之地,就是無邊地獄。
她喘着氣,呼吸漸漸微弱,強撐着與眼前的謝春庭對視,慘白的臉上裹挾着濃烈恨意:“殿下,你為什麼不去死呢?”
許是這句話太超出謝春庭的預料,他的神情僵硬一瞬,斂下神色,臉龐冷漠得像罩了一層寒霜,一字一頓道:“即便本殿登上大位,你也不會是皇後。”
果然是一個隻會走既定劇情的“殿下”。
在這一句前面,她當時是怎麼說的。
嗯…她想起來了。
她問了一個問題:“殿下,陛下死後你會登臨帝位嗎?”
隔着漫長的歲月,當時在意的事情現在來看竟然顯得那樣可笑。
地室陰冷,奚葉的皮膚泛起澀意,她輕輕一笑,孱弱的身體輕輕顫抖。
殿下殿下殿下殿下。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奚葉艱難擡起手,鎖鍊禁锢住的手腕處已經被勒出深深的血痕,鐵鍊與皮肉共生,她轉動雙手,骨肉被鎖鍊摩擦,發出“滋滋”的聲音。
真美麗啊。
滿室死寂中,“謝春庭”掀起眼皮看她,聲音淡淡:“看來本殿同你之間已經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他拍掌喚來侍衛:“将十八道酷刑都給皇子妃試一遍,本殿倒要看看她什麼時候肯求饒。”
所以這一重境,如五行之力一般鈎連,為的是引出她的懼意嗎?
拶刑加身,竹闆夾住奚葉的手指漸漸收緊,她的眼眶不由自主滲出淚水,從眼角滾落,混着砸破的額頭流下的血迹,面容恐怖,仿若八間地獄冤鬼。
“謝春庭”神情淡漠,隻溫聲開口:“倘若你肯求一求我,或許本殿會考慮放了你。”
求。其實她不是沒有求過他啊。
當時的她便如現在一般跪在昏暗的地室裡,被鎖鍊緊緊拴着手腳,身上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她被滿心滿眼的懼意填滿,等他再來的時候,奚葉匍匐着爬過去,血肉模糊的雙手攀住他的鞋面,她顫抖着聲線:“謝春庭,求你殺了我吧。”
可他隻是微笑:“不。”
昏暗燭火搖曳,光線裡,她呆呆地仰望這位三皇子,慢慢松開手。他當真不負朝中“謝三狼”之名,豺狼虎豹亦比不上他心狠手辣。
石門緊閉,隻透出罅隙間的一縷光線,奚葉望着那遙遠的一縷光,眼神漫出水澤。她緩緩擡頭直視着面前的謝春庭,幾年過去,他早已不是當初卑微跪地祈求她永遠不離不棄的可憐三皇子。
前世遙遠的目光與此刻的目光重疊,奚葉眼中數不清的紋理緩緩流動。
她的眼神溫柔多情,緩緩吐出兩個字:“去死。”
殿下,去死。
這一次,她沒有再求他。
*
邵氏宅院,房内。
女子躺在床榻上,呼吸微弱,幾近湮滅。
床沿邊,妖冶如玉的美貌少年擡手輕撫她冰涼的臉龐,青絲散漫,表情淡淡的,似乎在發呆,又似乎在微笑。
姐姐,姐姐。
醒來。
不要離開阿願。
空洞的眼睛一點點逡巡過她的面龐。
良久,安靜的室内傳來如泣如訴的哭音,然而望去卻空無一人。
時間似過去了很久,又似隻過去了一息,床榻上的女子手指屈起,眼珠也緩緩轉動。
姿顔姝麗的美貌少年立馬收回手,轉瞬又變為憨态可掬的鳥雀,空氣中透明的水幕波動一刻,恢複平靜。
奚葉慢慢睜開眼睛,坐起來環顧,房間被黑暗籠罩,身邊一隻鳥雀撲到她懷裡,鳥語啁啾中帶着後怕與委屈:“姐姐你怎麼突然暈過去了,我一個人好害怕……”
她下意識梳着它絨密溫暖的纖羽,輕聲安撫:“沒事了。”
她垂下眼眸,掩蓋着眼底尚未消去的淺金色紋理,第一重五重境已經大成,從今以後她可以任意調動他人懼意了。
但艱辛越過一重境,也讓她的身體頹敗下來,千裡之外控制住的那隻人偶已經在融化碎裂,她必須馬上回到上京。
奚葉起身點燃燭火,将小巧玲珑的鳥雀籠在衣袖間,擡步走出門尋邵雲鸢。
邵雲鸢正就着燈燭不停撥算,見她來了欣喜一笑:“方才見房間内未燃燈火,推門也推不開,我還以為你睡着呢。”
推門也推不開嗎。奚葉心念一轉,沒有過多糾結,道:“此行已了,我是來同你告辭的。”
聞言,邵雲鸢欣喜的神色轉為沉寂,她的嗓音澀然:“如此着急嗎?”
她料到她會離開,但沒想到這麼快,淚珠頓時落下來。
明明隻是萍水相逢,卻好似依戀的親人一般。
邵雲鸢急忙擦去眼淚,溫聲笑道:“好,那我祝陳姑娘一路順風,所想即所得。”
她喚來仆從:“為陳姑娘備匹良駒。”
樓閣錯落的邵氏宅院前,面貌柔和堅定的邵大小姐在懸挂燈籠下屈膝相送。
奚葉側望一瞬。
乘興捕獵而來,盡興收獲而歸。
回去見夫君咯。
奚葉在夜色裡駕馬疾奔,笑容明媚,風吹動她的烏發,皦玉色襦裙拂過路旁紛繁扶桑花枝,搖曳一地花影,月照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