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晚膳,院内燈火映照明亮。
奚葉沐浴後換上了素白絲衣,濕發絞幹後便倚着案幾翻閱書籍,偶有書頁聲響。
有個丫鬟進來直接跪倒在她面前:“多謝大小姐。”
奚葉合上書,挑眉看向來人。
“是你啊。”
丫鬟偷偷打量了下大小姐的神色,語氣自責:“奴婢無用,未能辦成您交代的事。”
她是真的想為大小姐請來宋大夫,但尚未出門就被管家攔下了。
倘若不是大小姐開口,她現在早就被杖責了。
奚葉莞爾:“這個麼,無妨,已經有人替我辦成了。”
丫鬟一愣,擡頭看向大小姐。
而大小姐依舊在對她微笑:“你和宋大夫很相熟嗎?”
很相熟嗎?
丫鬟怔忡。
好像也并不相熟,隻是偶然間聽府中的幫事嬸子們談起過,說這個宋大夫懷有奇技。
本該聽過就忘的,卻在見到大小姐手腕傷痕的那一刻突然想起來,這念頭瘋轉,鋪天蓋地淹沒下來,一刻也抑制不住,她隻想着一定要請來宋大夫。
但…
奚葉看着眼前神色越發不對的丫鬟輕輕一笑,嗓音蠱惑:“若你心懷愧疚,那為我做件事将功補過如何?”
丫鬟俯首一拜:“請大小姐吩咐,奴婢在所不辭。”
*
“嘩啦——”室内傳來瓷瓶倒地的聲音,混着叮叮當當的金銀首飾墜地之聲,一片嘈雜。
奚子卿半跪在白三藍鹿鶴山水回紋邊栽絨毯上,雙手不停翻找着。
一張被折疊得十分熨帖的絲帛從錦盒裡飄出來。
她停下動作,擡手拈起,對着明亮的燭火旋動,困惑地皺起眉頭。
既然三皇子贈予的絲帛還在自己這裡,那方才她在奚葉那兒瞧見的又是什麼。
上面的筆鋒的的确确是三皇子所出無疑。
難道奚葉什麼時候曾從她這兒拿到過這封親筆信嗎?
奚子卿緩緩展開精緻的絲帛,一行字躍入眼眸。
“素聞汝甚喜芙蕖,此為吾母妃親繡,今為相贈。”落款是贈子卿。
貴妃親繡,上書皇子名諱。
在當初,是多令人豔羨的心意。
奚子卿拂過絲帛,眼前似乎還能浮現出三皇子于書桌前蘸墨寫就的瞬間。
真是奇怪,她與三皇子見的第一面就冥冥感覺他一定會喜歡上自己。
絲帛上還殘留着墨腥氣,一切鮮活如昨日。
隻是可惜,昨日翻騰似深海跌宕,今日已不是昨日。
奚子卿折疊好絲帛,站起身,對着身側大氣不敢出的丫鬟簡單道:“收拾好,替我挑些東西贈與長姐。”
她眼波流轉輕蔑一笑。
“賀她新婚。”
真有意思,原本尋好的待宰羔羊竟回過頭狠狠咬了她一口。
不過她現在知道了,那不是羔羊,是山林虎兕。
*
東方既白,天色放晴。
奚葉在美人靠上緩緩睜開眼睛,日色絢爛,被窗棂剪裁後落在身上,好似自己也被光明眷顧了。
丫鬟輕手輕腳進來禀報:“大小姐,宋大夫來了。”
奚葉嘴角彎彎:“請進來吧。”
疾醫宋林。
奚葉已經太久沒有見過這位名譽天下的杏林聖手了。
窗邊有株薔薇花枝攀在青灰磚石上,在微風吹拂下搖搖曳曳。
她伸手折下一朵過分嬌豔的薔薇花放在鼻尖,花開荼蘼,香氣缭繞,似霧似雲。
建德二十一年,京郊爆發瘟疫,迅速蔓延至上京城,天子腳下人心惶惶,家家戶戶閉門不敢出,滿目蕭條。
所幸回春堂宋林大夫研制出遏制瘟疫的藥方,出任太醫院醫正,設六疾館,收容患病之人,疫疾漸漸得以平息。
沒人知道這場瘟疫就是由這位杏林聖手所起,也沒人知道六疾館那些身染瘟疫的病人都被燒死在一場大火裡。
上京枉死枯骨壘疊成山,貴人宴飲正酣。
奚葉攥緊手中豔麗薔薇花揉搓,花瓣碎裂,迸發出粘膩花汁。
她松開手,細碎花瓣飄落,映着青翠葉子仿若下了一場花雨。
回廊慢慢響起腳步聲。
奚葉微微彎唇,轉過身,慢悠悠流連過室内的陳設,最後停在梳妝台上。
手指輕輕一動,台面擺着的纏枝蓮紋折青瓶猛然墜地,“砰”一聲,瓷器碎裂的聲音在室内炸開。
下一刻,奚葉身子歪了歪,撞向碎裂一地的鋒利瓷片。
手腕劃破血痕蜿蜒,整個人脆弱無依,仿佛馬上就要融化消散。
奚葉轉着手腕,刀刃劃過的痕迹已被嶄新的血痕蓋住。
她坐在桌前,特意掀開衣袖,确保宋大夫一進來就能瞧見手腕上的宛然血痕。
腳步聲停在門口,隻聽厚重漆門“吱呀”一聲,有人邁入房間。
來人躬身詢問,語氣恭敬:“不知大小姐身子有何不适?”
奚葉擡起臉,淚光盈盈道:“晨起房内瓷瓶被打碎,我不小心撞在瓷片上,碰傷了手腕。”
宋林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蓄着長須,面目和善,聞言拎起藥箱走到奚葉身旁。
血肉模糊的細白手臂映入眼簾,他呼吸重了一分,不動聲色地打開藥箱,拿出鑷戢,正欲夾起嵌在血肉中的碎小瓷片時,卻被她阻止。
他下意識擡頭看着奚家大小姐。
裙裾垂地,鴉發如羽,側顔如玉。
好美人。
隻見這位容色如玉的大小姐對他微微一笑,聲音又輕又淡,卻似重錘砸在他心底:“宋大夫,血肉的味道是不是特别吸引人?”
宋林聞言面色頓時大變。
疾醫宋氏,擅以活人血肉入引療愈,因其陰鸷傷人,被名門醫學世家排斥,多年碌碌無為,最後隻能落腳上京一處狹小醫館。
好在一身高超醫術并未被埋沒,聲名鵲起後坐鎮京城老牌醫館回春堂,備受推崇。
宋林已經很久沒有聽見旁人堂而皇之議論他對血肉的興趣了。他停住動作,眼神迷惑,十分不解:“宋某不知您在說什麼。”
許是料到了他會做此反應,奚葉害怕地一縮身子,尖叫道:“你身上有鬼!”
女子刺耳尖利的聲音在室内摩擦,帶着掩飾不住的驚恐:“一個紅衣服的小姑娘趴在你肩頭,她說,她說……”
“求求你不要割下我的肉……”
嘔啞嘲哳的嗓音,就像被人驟然掐住脖頸一樣。
宋林起了一身冷汗。
是了,他當初第一次親以血肉入引的就是個五六歲的瘦弱小姑娘,跪在長街上賣身葬父,哭得十分凄慘。
他掏出十文錢買下了她。
然後……
宋林驚叫一聲,跌落在地,連藥箱都來不及收拾,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室内恢複了安靜,奚葉偏頭往窗外看去,豔豔薔薇花枝被一陣風吹過,落英缤紛。
重台薔薇,歲歲凋零。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①
在亂葬崗長長久久的日子裡,每一個亡魂都在痛哭生前的不公遭遇,新鬼舊鬼,時時哭訴,奚葉已經懶得再問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