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甯公主性子傲慢,難得見她肯為人開口。
右佥都禦史湊過來看了一眼:“哦,這是少詹事府上的四娘。”
原來是詹事府的人。
奚父了悟。
如今回想起來,一股酥麻直沖頭頂。
玉甯公主相邀的是子卿,三皇子贈帕的也是子卿。
貴妃還曾在某次宴席上召見過子卿,言辭大有贊賞之意。他那時還在疑惑為何深宮婦人會注意到自己女兒。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奚清正眼神冰冷,看向奚子卿的神情全然不似往日溫和。
奚子卿臉色蒼白,卻還是強撐着辯解:“女兒的确與三皇子相識,但并無一絲逾矩。”
她仰起臉,淚光閃閃眼神倔強:“請父親明察。”
奚葉看着眼前面不改色颠倒是非的嫡妹,微微一笑,笑意清淺柔和,卻又帶着森然鬼氣。
“夠了!”奚父怒喝一聲,“你給我閉嘴!”
他已經想通了一切關竅。
子卿與三皇子相交甚笃,玉甯公主想必也知情,甚至貴妃都可能有所察覺。如果三皇子沒出事,子卿極有可能被聘入皇家。
奚父攥緊桌沿,隻是出了半年前的那樁事後,一切都無法成真。
但陛下竟然有意為三皇子選個妻子。
玉甯公主一定單獨找過子卿。
也許她認為,此刻是最合适的時機,隻要邀子卿去四時宴,再讓一個信得過的小娘子從子卿身上拿出那條不能示人的芙蕖手帕,就會坐實子卿與三皇子的婚事。
哪知道坐實的竟會是長女與三皇子的婚事。
奚父緩緩低下頭,他看着跪在地上流淚的奚子卿,冷冷發笑:“少詹事府的四娘,恐怕不知道玉甯公主說的是哪個奚家小姐吧?”
奚葉彎起唇。
少詹事府四娘,的的确确不知道玉甯公主說的是哪位奚家小姐。畢竟玉甯公主的四時宴隻邀請了一位奚家小姐。
相邀一人,本該萬無一失。
誰知道一人也能變成另一人。
被獵人盯住的虎兕居然從牢籠間逃脫,并尋好了待宰羔羊,将其送入深淵巨口。
多聰明啊。
早就說了嘛,她的嫡妹,是山林虎兕呀。
奚子卿張張嘴,卻在父親冷厲的眼神中失去所有聲音。
雨夜悶雷滾動,“咔嚓”一聲劈開昏暗夜色,奚葉睜大眼睛,淚痕清晰,滿臉委屈滌蕩不平。
奚清正見她如此,扶起她放緩聲音,面上一派慈愛:“為父知曉你一向識大體,此事既如此,便是木已成舟。”
“聖旨定下的婚期就在六月十九,距今不過數日,你需安心待嫁才是。”
不管到底是哪個女兒與三皇子私相授受,長女的好名聲經此一遭已被毀盡,既如此,幹脆順了陛下心意。
奚父一臉愧疚:“我知這是委屈了你,但陛下時至今日仍記挂着三皇子,将來焉知他沒有翻身之日,阿葉,你要沉住氣。”
“你放心,為父明日會為你請個大夫,無需擔憂腕上傷痕。”
瓢潑大雨傾洩,漸漸彙成細小水流沿着窗框而下。
奚葉慢慢微笑起來,淚珠閃閃,芙蓉面半泣露半展顔,瞧着分外詭異。
她的嗓音輕柔:“如此,女兒知曉了。”
奚父放下心來,随即轉過身對禁室外退開幾步遠的小厮冷冷道:“從今日起解了大小姐的禁閉,若有亂嚼舌根的,拖出去亂棍打死!”
頓了頓,他又道:“将二小姐禁足,不許她出院門,直至大小姐出嫁。”
說這話時,他還瞪了奚子卿一眼,滿含警告。
處理完這樁混亂,奚父直接離開了。
這就是生了不孝子女的報應,他還要去奔走善後,以求保住風雨飄搖的禦史府。
室内一片安靜,奚子卿看着孤零零站在房間中央的奚葉,慢慢站起身,攥緊指尖粉面含怒:“我還真是小看了姐姐。”
鼻尖血腥氣微萦,奚葉不在意地輕笑一聲,轉動着纏滿紗布的手腕欣賞,嗓音清甜地喚了她一聲:“子卿妹妹。”
她掀起眼皮,溫柔可親地開口,仿佛是長姐在安撫受了潑天委屈的妹妹:“是你太過無用了。”
奚子卿聞言臉上怒意更盛,擡手就要揮動,奚葉反手鉗住,垂眸與奚子卿滿含恨意的眼神對視,下一刻空餘的右手翻過來,一巴掌打偏她的臉。
“啪”一聲,在靜谧的室内尤為清晰。
完美無瑕的臉上頓時出現了血痕。
耳側是嫡妹刺耳的尖叫聲,她掙開奚葉的桎梏,撫臉惡狠狠瞪着奚葉,咬牙切齒:“你等着,我不會放過你的。”
奚葉松手推開奚子卿,倚靠着幾案坐下,擡眼看着她,燈火潋滟下溫柔動人:“妹妹也不希望自己做的事被旁人知曉吧。”
禦史府嫡女,自幼嬌養,世人眼中白璧無瑕的奚家二小姐,倘若暴露了推長姐入火坑的下作手段,上京那些公子不知該有多心碎。
聞言,奚子卿恨恨放下手,屈辱地發問:“你要怎樣?”
奚葉彎起嘴角,徐徐道:“還請妹妹将手頭所有銀兩贈予我。”
奚子卿瞪大眼睛,半晌咬牙切齒應下:“好。”
不過是買個閉嘴的機會,有什麼所謂。奚子卿輕蔑一笑,揚長而去,房門被“砰”一聲甩上。
疾風驟雨裹挾而入,夏日暑熱氣息席卷全身,吹起奚葉的織花襦裙,如浮浪滾動。
雨夜雪白窗紗飄舞,狂風亂卷,混着雷電轟鳴雨水嘩嘩,恍若惡鬼出世。
奚葉微微一笑。
她本就是惡鬼。
本就是,八寒地獄爬出來的惡鬼。
*
棠梨院内服侍的侍女比從前多了許多,隻是都是新面孔。
管事彎腰撐着傘跟在奚葉身後,語氣恭敬:“不知大小姐滿意否?”
夜間從禁室匆忙歸來,難得丫鬟們還能捧着梳洗的用具排開,端是十分之井然有序。
些微遲來的微薄的慈父之心嗎。
奚葉側過頭,唇角微彎,有幾分羞澀:“我,還想要一個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