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可憐。
它耗盡心血将她送回死亡之前的漫長歲月,實在是令她感動。
為确保時光回轉之際它不會徹底消亡,奚葉特意尋了可存幽魂的薜荔镯,如今攀援其上,恰似腕中花。
她垂下手腕,站起身走到窗前,緩緩推開雕花細格窗,豆大的雨滴劈裡啪啦砸下來,室内紗帳被大風卷起,陰冷四散。
恍惚間,她覺得自己還躺在亂葬崗雜草叢中,被鋪天蓋地的雨幕淹沒。
那些雨水就像是利劍,刺穿了她早已傷痕累累的屍體。
而她的意志,偏偏如此頑強,如此執着,在死亡的終點活了過來。
而後在亂葬崗墳場活了一日又一日,眼見白骨變為塵灰,眼見自己的夫君登上皇位改朝換代,再眼見滄海桑田白駒過隙,她在難熬的人間過了不知道多少年歲。
直到死去的人太多,亂葬崗滋養出了一個怪物。
比她還像怪物的怪物。
奚葉垂眸一笑,看向掩映在衣袖中的薜荔镯,但怪物,何嘗不是一種機遇呢。
就像此刻,她又回到了人間,嗅到了鮮活的氣息。
她又是奚家大小姐奚葉了。且尚還有一點時間做想做的事。
多麼奇妙的體驗。
*
上京城這半年間發生了幾樁大事。
第一樁大事,本來闆上釘釘的太子人選三皇子被圈禁了。
陛下突然出手,以雷霆之勢拔除了三皇子母家。
等次日臣子上朝時,隻有總管太監輕飄飄的一句話:“隴西李氏意圖謀反,誅。”
竟是全族被誅。
李氏覆滅前尚就着漫天雪景與交好氏族相約擁毳衣爐火,酌酒宴飲。
哪知約定未成,李氏一族已經傾覆。
三皇子因未卷入李氏謀反得以保住一命,但天子一怒,伏屍千裡,三皇子是被打斷了腿擡進禁院的。
經此一事,三皇子再無即位可能。
滿上京明面上不敢置喙,私底下卻紛紛都在哀歎。
三皇子昔日代陛下封禅,禦街三十裡,競逞鮮新,出内府金槍,萬騎争馳,铎聲震地①。
人人都見識到了他的風姿。
可歎。可惜。
上京第二樁大事,其實也與三皇子有關。
陛下意圖為三皇子挑選三皇子妃。
此消息一出,人人嘩然,尤其上京有适齡女兒的官員家,無論品級如何,皆戰戰兢兢惶然度日,唯恐聖意落在自家。
若是昔日,能将女兒嫁于三皇子乃是莫大的榮幸,許多大臣做夢也不敢奢求。
畢竟倘若一切順利,三皇子妃極有可能是未來登臨鳳位的皇後。
可現在三皇子已經被打斷腿廢黜圈禁,李氏整族被除,三皇子幾乎等同于一個廢人。
這般情況下,嫁女無異于送女兒去死。
正當臣民惶惶不可終日之時,突然出了一件事。
這就是近來蔓延上京的一件豔聞轶事。
左都禦史之女,名滿上京的奚家大小姐奚葉,竟然在四時宴上被人發現身上藏有繡着芙蕖的手帕。
芙蕖本沒有什麼,但昔日陛下與李貴妃初遇便是在别苑芙蕖池塘中,貴妃于蓮葉亭亭間乘涼泛舟,偶遇即位不久的天子。
天子對當時還是李氏之女的貴妃一見鐘情,将其接入宮中,賜芙蕖宮,賞百兩金,冊為貴妃,攝六宮事,風頭一時無兩,甚至隐隐蓋過了中宮皇後。
貴妃盛寵多年,傳言陛下還曾鑿渠引骊山的溫泉水入宮,隻為貴妃寒冬臘月能賞滿池芙蕖。
在那時,這可是百姓百聽不厭的一折戲。芙蕖也因此成了代表夫妻伉俪情深的名花。
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②
當然,随着半年前隴西李氏的覆滅,李貴妃自焚而亡,芙蕖也被人視為禁忌,無人敢提,更無人敢将其繡在衣飾、手絹上。
這還是他們時隔六個月第一次見到昔日開遍上京的芙蕖。
更令人咋舌的是,奚家大小姐繡的芙蕖花中竟隐約綴着個“庭”字,金線織就,可見珍而重之。
隻是。
三皇子,建德帝第三子,謝钺,字春庭。
宴會上發生的一切很快傳開,陛下自然也知道了。
出乎意料的是,陛下并沒有責罰這位大逆不道的貴女。
相反,他賜下了一道聖旨,言道奚家大小姐品貌出衆,柔嘉端賴,堪為三皇子妃。
困擾上京臣民的一樁大事,就以這樣不可思議的結局落下帷幕。
不得不承認,在松一口氣的同時,許多大臣也很好奇,一向以清廉聞名朝中的左都禦史居然要與皇家結親了,此時此刻,禦史大人會作何感想呢?
*
“作何感想?”
奚父坐在正堂一拍紫檀木桌,他此刻唯一感想就是怎麼沒早點送這逆女去死!
方才自己冒着大雨從官廳一回府,就聽管家來報自家長女遣了丫鬟私自去請了大夫,還沒等他震怒,管家又說已經将這丫鬟扣下了。
他一口氣悶在喉間,好歹順了下去。
等他細細查問之下,才知長女竟還是手腕處受傷。
奚清正不用問都知道這必然是割了手腕求死之舉。
他簡直火冒三丈,聖旨已下,如今再鬧出點什麼風波來,陛下絕不會輕輕放過。
她是想拖阖府上下去死嗎?
那就去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