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時節,暴雨如注。
整座煌煌府院被淹沒在模糊的雨幕中,身穿窄袖衫青衣裙的丫鬟手提着食盒,戰戰兢兢往回廊盡頭走去。
“吱呀”一聲,漆門被推開,陰暗光線下隐約有個女子躺在床上,手腕垂下,無聲無息。
大小姐還在睡着。
丫鬟視線下移,地面上隐約有團水漬。她困惑地靠近,疑心是窗子未關緊,有雨珠濺入。
等她走近了仔細分辨,才發現刺目鮮血豔豔如花,濺灑潑湧如墨,染紅了整張床榻。
大小姐…大小姐自盡了?
丫鬟手中的食盒“砰”一聲摔落在地,整個人栽倒,她慌不擇路往後退去,手一撐地就觸到了黏膩的水澤。
丫鬟頭皮炸開,尖叫聲幾乎要掀翻屋檐。
救命!
奚葉猛然睜開眼睛。
千年暗室,一燈即明。
頭頂紗帳被風吹動,室内光線不甚清楚,但周遭陳設早已不是亂葬崗幽冷墳茔。
奚葉僵直着坐起身,黑發順滑垂下,擡手拂過時,不出所料觸到了粘膩的血漬。
她伸出指尖,輕輕舔了一口,随即緩緩轉頭,望向不遠處渾身發抖的丫鬟,唇畔牽動,似乎是在展露微笑,但因面目呆闆而有幾分詭異。
“你跑什麼?”
丫鬟面色蒼白,驚恐地看着坐直身子的大小姐。
奚葉微微一笑,下床往丫鬟的位置走去,步子輕緩。
很多人都說奚家大小姐是名滿上京的美人,丫鬟在未入府之前就曾隐隐期待。
她的确如願見到了這位美人。
破碎的,哭泣的,恥辱的。
但她從未見過眼前這樣的大小姐。
如此。
僵硬。
或許是血液流失太多,大小姐的行動不複往日的端莊大方,反而艱澀如蹒跚學步的幼童。
丫鬟看着緩緩向她走來的大小姐,繃緊身子,眼裡寫滿恐懼。
窗外風聲烈烈,雨水拍打着窗棂。“咔嚓”一聲雷電閃過,昏暗的室内登時亮如白晝。
丫鬟清晰地看見了大小姐臉上的鮮血,痕迹蜿蜒。
而她依然在對自己微笑。
“你不會說出去的吧?”
不會說出去什麼?丫鬟的腦袋一片混沌。
哦,她見到了大小姐自盡未遂的場面,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大小姐這樣做一定會被大人責罰的。
還有,還有,丫鬟的腦中仿佛有人呓語,還有大小姐就要成婚了,她這樣做也會被視為對皇家的不滿。抗旨不遵…株連九族…
丫鬟狠狠打了個冷戰,她擡起頭,看向眼前端坐着的大小姐,室内燈燭已經被點燃,瓢潑大雨中這間小小的禁室竟然格外溫暖。
而奚葉對她一笑,将手邊的杯盞推向她,熱氣氤氲,茶香四溢。
“你好像很冷。”奚葉望着桌前受驚過度的小丫鬟,有幾分擔憂。
丫鬟呆呆地接過,又呆呆地喝完。
一杯熱茶下肚,她的理智也回籠幾分,急急保證:“大小姐放心,奴婢不會對任何人提起今日之事。”
奚葉輕輕一笑,黑發被鮮血浸透,垂在臉頰旁,芙蓉如面,向她眨眼:“好呀,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秘密。
她竟然會和人人豔羨的大小姐有一個共同的秘密。
丫鬟不由受寵若驚。
但她緊接着又皺起眉頭,視線落在大小姐白皙手腕上那道刺目的血痕上。
這般明顯,幾日後大小姐就要成婚了,萬一被宮裡的人知道……
丫鬟的心裡升起幾分恐懼。
到時候,眼前如花一樣的美人一定會被折斷。
陛下早就為這樁婚事費盡心思,千挑萬選才選中奚大人的長女,這樣莫大的榮耀,焉能抗拒。
對美人的憐惜戰勝了恐懼,更何況美人還為她斟了一杯茶,丫鬟沉默片刻,小小聲開口:“大小姐,您的傷痕該怎麼辦?”
奚葉頗有興緻地看着她醒來見到的第一個人,真有意思,雜草一樣的下等人,竟然會操心起上等人來。
她配合地垂下眼,嗓音帶了些許顫抖,泫然欲泣:“我不知道。”
仿佛是一個犯了大錯不知所措的閨閣小姐。
丫鬟皺眉,她為什麼要說仿佛。
她躊躇片刻,到底還是脫口而出:“奴婢知曉一個大夫,他有獨門秘技,能将身上的疤痕祛除,恢複如新。”
她如願看見惹人憐惜的大小姐恢複鎮定,似抓住水中浮木一般抓住她的手,眼神期盼:“當真?”
在這樣期盼的眼神下,丫鬟的懊悔不知不覺散去,她重重地點了下頭。
等她再度清醒時,人已經拎着食盒走在了來時的長廊上。
長廊邊花木葳蕤,在暴雨中顫顫巍巍。
她想,她一定要為大小姐請來宋大夫。
*
室内燭火長燃,奚葉掀開衣袖細細打量,左手一個瑩潤玉镯微微閃爍,似乎想掙脫桎梏。
她轉動手腕,輕輕敲了下镯子,“叮”一聲脆響,嗡鳴聲不絕如縷。
“你說,把玩人心是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镯子沒有回應,重新歸于寂滅。
但奚葉知道這隻魔聽得見。
聽得見卻掙不開束縛,被困在一件死物中長久無法逃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