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最後一縷天光被濃墨般的夜色吞噬,明政殿的飛檐鬥拱在搖曳的宮燈中投下猙獰暗影,輪廓被昏黃的燈火勾勒得莊嚴又孤寂,俨然是座孤島。
蕭玄烨獨自立于殿外,那道挺直的脊梁在暮色中繃成孤弦,身影被拉長,與夜色融為一體,顯得格外落寞。
大監王禮望着這一幕,捧着拂塵的手微微發顫,心中不禁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酸楚,他輕歎一聲,再次踏入了那扇沉重的大門。
殿内,氣氛凝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瀛君端坐着,面容淡然,燭火映得他眼中精光忽明忽暗,眼神中卻藏着不易察覺的鋒芒。
他漫不經心地問:“太子是跪着的?”
話語間,似乎帶着一絲玩味,又似是刀鋒,但那雙漆黑的眼眸中,卻無半點笑意。
“殿下是站着的。”王禮的聲音低沉又不失恭敬。
外頭冷風呼嘯而過,瀛君突然輕笑出聲,驚得王禮後頸寒毛倒豎,隻小心翼翼地觀察着瀛君的神色,心中暗自慶幸太子終究還是聰明人。
這一句預言不論是否是人為,其中的祥瑞之意都挑不出半點的錯,那麼被預言選中的人就更沒錯,若是太子跪在殿外請罪,傳出去,必有人說是今上氣量小。
天色漸暗,王禮終于從明政殿走出,迎面撞上了蕭玄烨那雙充滿期許的眼眸,但他深知自己帶來的消息,無法給予太子任何慰藉,臉上不禁浮現為難之色。
他先行一禮,而後緩緩開口:“殿下,請回吧……”
蕭玄烨的目光中的期待一點點黯淡下去,而後掠過那塊沉甸甸的牌匾,心中五味雜陳…
失望,自然是有的,但更多的,是疲憊與不甘,他輕聲問:“君上可有說什麼?”
王禮臉色更僵了,支支吾吾說着:“君上心疼殿下近來操勞,讓殿下好生休息幾日,與西蠻聯姻之事,殿下…也不必費心了。”
“…這樣啊…”蕭玄烨感覺全身的力氣都盡數褪去,這不是心疼,這是剝他的權,他追問:“與西蠻聯姻之事,君上打算交給誰?”
王禮看着蕭玄烨的臉,作為宮裡的老人,他深知公室間的關系,今上與太子的關系太複雜了…
如今的太子,本不是瀛君中意的人選,嫡長子繼承,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因此哪怕嫡長子不在了,瀛君也無法立給他寵愛的庶三子,因為嫡系,還有一個次子。
要說起來,太子定立以來,蕭玄烨也算小心謹慎,兢兢業業,不曾出過什麼差錯,可問題就在于,他像極了當年的瀛君自己。
蕭寤生,寤者,忤逆也,這個名字,是他的恥辱…
當年的瀛君,同樣是不受其父待見,處處被自己的兄長壓一頭,與如今的太子,太過相像,而瀛君弑兄奪位,坊間又總有傳聞,當年害死嫡長子的那場大火,乃是現太子的手筆…
當年有四人在那場火中,卻隻有蕭玄烨一人活了下來,謠言傳得久了,總在人心裡留下個疙瘩。
且弑兄這等罪名在瀛君眼裡,可比弑父還嚴重,隻因瀛君自己,就是弑兄奪來的這個位子。
更何況瀛君還沒老呢,疑心又重,更不可能在此時放權,他心中又還有東出一統的野心,一句“烨名者,天子也”可真是紮紮實實觸了瀛君的逆鱗,否則太子今日勝過西蠻王子,該是大賞。
王禮實在難做,望着蕭玄烨的臉,開口時聲線都是顫抖的:“是…”
他深深歎一口氣,無奈說出了那個名字:“公子璟…”
“…公子璟…”蕭玄烨呢喃着重複這個名字,尾音逐漸消弭,他忽然失笑一聲,感到眼中發燙,便轉身離去。
竟又是他…
果然是他…
謝千弦同夜羽楚離等在宮外,看到蕭玄烨出來時臉色這樣難看,也知情況不好,默契的沒有多問。
剛要上馬車,身後王禮卻追了出來。
“殿下留步!”
蕭玄烨動作一頓,不知自己是否該抱有一絲期待,問:“大監還有何事?”
王禮顫顫看着蕭玄烨,又對謝千弦道:“狀元郎,君上有請。”
蕭玄烨與謝千弦相視一眼,後者看着他,開口時聲線清涼,讓自己心安。
“殿下先回去吧,小人馬上回來。”
……
謝千弦跪在瀛君面前,上者批着奏折,應當是今日從太子府送來的,許久,瀛君才輕飄飄問了句:“知道寡人找你做什麼嗎?”
謝千弦自然知道,瀛君是想試探自己那個預言,可他身份敏感,說什麼都缺乏公正,那便幹脆什麼都不說,于是跪直身子,低下頭:“臣不知。”
“哼!”瀛君看出他的狡猾,輕笑一聲,可他盯着眼前這個年輕人,知道他的能耐,也知道他的野心,問:“狀元郎覺得,侍讀這個職位,如何?”
謝千弦心頭一緊,這類似的問題此前瀛君也問過一次,不過那時他是真心想給自己升官,可如今的言下之意卻是在問自己,要仕途,還是要太子。
仕途于謝千弦而言根本算不得什麼,他若貪慕虛榮,那此刻在瀛君面前的就該是麒麟才子謝千弦,不是籍籍無名的李寒之。
他隻要一個天選之人,一個能讓天下一統的真主,英雄也好,枭雄也罷,他根本不在乎這些。
于是他迎着上頭審視的目光擡頭,任狂風灌進袍袖,案頭燭火劇烈晃動,在二人之間拉出扭曲的暗影,他卻無半點猶豫:“臣以為,侍讀官職雖小,卻也有大用,當日君上親封臣為太子侍讀,臣侍奉太子,不敢有半點懈怠,以後,也不敢有。”
既說到以後,他的态度便也明了了,瀛君打量着這人,知他是鐵了心要跟太子,可真要說起來,自己的兒子,他又怎麼會不了解?
瀛君歎一口氣,也許是這兩日對太子的态度緩和太多,總有些人不滿,于是他罷罷手:“退下吧。”
“臣告退。”
出到宮門外,他本欲回去東宮,卻在長街轉角碰見了裴子尚,他正牽着寒霜與矜,換上便服,像是等了很久。
四周沒有外人,謝千弦向他走去,臉色不大好看,“子尚。”
裴子尚見他這幅樣子,想起日裡發生的事,便問:“你打算走嗎?”
謝千弦看他一眼,似是不解,“為何要走?”
二人彼此熟悉,說話便也直接:“瀛君并不信任你的那位太子,我看廢儲也不是不可能,你何必耗在這裡?跟我去南齊,齊公會重用你的。”
謝千弦搖搖頭,絲毫沒有被打動,隻道:“若是因為麒麟才子的名頭,子尚你該明白,若我真的在意,便不必僞造李寒之的身份。”
“難不成…”裴子尚突然甩開缰繩,有些惱火,“你要用麒麟骨,墊他的登天梯?”
謝千弦沒有回答,裴子尚便小心看着他,忽然有些掩飾,亦有些心虛,問:“千弦,你是不是…以色侍君?”
一聽這四個字,謝千弦反倒有些疑惑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