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四個字确實是難聽,裴子尚心裡清楚,可他看見了些東西,像刺一般壓在心裡,想問個明白:“今日,他來追你,我沒有走遠…”
“…他吻你,你沒有躲。”
謝千弦聽他說完這句話,平靜異常,仿佛是在聽别人的故事,可他心底卻是真真切切泛着漣漪。
但看裴子尚表情越來越奇怪,他才淡淡說了句:“你也看到了,我沒有躲。”
“但他是…”
“他是男人?”謝千弦輕笑一聲,“子尚,我不在意這些,況且,我與他,還不是你想的這個關系。”
言罷,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宮牆的壁壘,落在了某個遙遠模糊的身影上。
“…”裴子尚深吸一口氣,想起另一個人,又問:“那六師兄又是怎麼回事?”
提到芈浔,謝千弦臉色又正式起來,亦帶着幾分淩厲,他現在懷疑,這一招攻心計,是出自芈浔之手了。
“子尚…”謝千弦忽然輕笑,眼底映着宮阙飛檐投下的利刃般的陰影,“你可記得我們結義那日,芈浔在桃木牍上刻的箴言?”
裴子尚便順着他的目光望向遠方,而後喉結滾動,念出了那八個字:“縱橫捭阖,各安天命…”
二人便一起來到了醉心樓,這早已暴露的地方,其背後不知是安煜懷還是相邦,但謝千弦一直無法理解的是,芈浔為何死守着這座早已暴露的樓?
此地近幾日閉門謝客,不似從前那般繁華,從繁華到殘敗,也不過短短幾日。
二人一起進了樓裡,就瞥見二樓端坐在扶梯邊的青衫公子,是在等人。
等的就是謝千弦與裴子尚二人。
這是三人離開學宮後的第一次見面,但卻已代表了三個立場。
芈浔看似悠閑的把玩着手中折扇,偶爾調侃一句:“我們小師弟如今可是威風了。”
這話聽着帶着幾分惬意,可裴子尚卻松弛不得片刻,此情此景,既熟悉又陌生,明明都還是當年的那幾個人,可總有些事,讓這幾個人都不再是當初的那個人了。
包括裴子尚自己。
芈浔依舊不打算說正事,可謝千弦還有别的事要做,幹脆開門見山,直言:“六師兄文采過人,言辭錦繡…”
末尾,語調一轉,鋒芒畢露,“藏針幾何?”
芈浔手中折扇微滞片刻,麒麟八子中,他雖居六席,實則自晏殊開始,幾人年歲相仿,鮮少以師兄弟相稱,此番“六師兄”三字一出,無疑拉遠了彼此的距離。
芈浔苦笑一聲,面上依舊風輕雲淡,“言辭錦繡…”
他似是在掂量着這幾個字,是對自己的自嘲,也是對謝千弦的挑釁,笑問:“比起才高八鬥的謝千弦,又如何?”
謝千弦喉間滾過一聲輕笑,既是自傲也是警告,飄飄然就吐出了幾個字…
“譬猶流螢共皓月,拙鵲并鴻鹄耳。”
芈浔自然聽得出其中的意思,他為人雖不似謝千弦那般張揚,可若是下定了決心要做一件事,也斷斷沒有半路回頭的道理。
他恍然想起,幼時同讀《鬼谷子》,安澈問,若是天道與摯友相悖,當如何?
他至今仍記得自己的回答…
雖千萬人,吾往矣…
如今看看,竟是一語成谶,隻是摯友不再是稷下學宮的幾位同門,而是安煜懷。
“千弦,”芈浔眼底帶着些許遺憾,可當目光直視謝千弦時,便又隻剩堅定,“各為其主,今日換作是你,你也未必會手下留情,又何必來興師問罪?”
“老師說,為人之道,忠義為先,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1]…
你,我,子尚,又或是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不都是如此麼?”
裴子尚默默聽着,他原想着他能勸一勸他這二位兄弟,然芈浔這一番話也點醒了他。
若設身處地,若今日在秦為質的是齊王,他裴子尚又何嘗不是拼了這條命也要替自己認定之人殺出一條血路?
靜默如深淵,時間仿佛凝固,三人的影子在燭火中絞成解不開的死結,像極了還在稷下學宮時,深谙墨家之道的楚子複打出來的九連環,終究要斷帛裂玉才能解脫。
這樣的沉默不知過了多久,謝千弦方才起身,他居高臨下看着眼前這個人,四年了,不知是他變了,還是自己變了。
麒麟八子,終要分噬其主…
終究,他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既然無話,那這般不請自來的事…”
“日後不會再有…”
裴子尚看着謝千弦離開,還未等他動身,一樓的屋子裡忽然沖出十個黑衣,堵死了出口。
謝千弦先是一驚,他沒有想到芈浔背後還有人手,并且是可以暴露給自己的人手。
“六師兄?”裴子尚震驚地看着他,難道真要動手嗎?
“放了他,”芈浔随後緩緩起身,向下望去:“前日你在此處流血,今日,權當還你的。”
謝千弦看着那一襲青衣,終究走到這一步,心中若無惋惜,那定是假的,可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那便不必有什麼保留了。
“這句話,我記住了…”謝千弦直視他的眼睛,“烨名者,天子也…”
“這句話,我會讓他實現的…”
而後,那幾個暗衛竟真的讓出一條路來,謝千弦心有餘悸,他怎麼忘了,芈浔也是麒麟之才,他若是沒有十足的把握,怎麼敢把命賭在安煜懷那樣的賭注上?
“師兄,”裴子尚輕輕喚了聲似乎出神的芈浔,堅持問:“我們是兄弟,真要如此麼?”
芈浔呆滞的神情似乎緩和片刻,扇扇子的動作也再一次緩慢而規律起來,反問:“聽子尚這話,你覺得,我一定會輸給千弦?”
“我自然不是這個意思。”
芈浔笑着搖搖頭,“在其位,謀其政…”
他眼神犀利起來,“謀士以身入局,舉棋勝天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