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風雨算是過去,謝千弦能把假的說成真的,但真話,無論如何也假不了。
他一路将太傅送至府外,終于忍不住開口:“多謝太傅。”
上官明睿點點頭,望着這個年輕人,似乎是在等他袒露更多。
謝千弦想起他在殿中對自己的提示,心中暗自思量,他自問沒有暴露,可上官明睿,究竟知道多少?
像是看穿了他心底的猜疑,上官明睿神色平靜,悠悠道:“我與李大人是幾十年的舊相識,他為人正直清廉,我不知他有妾室。”
他一愣,可上官明睿臉上挂着慈祥的笑意,他竟感覺不到一絲威脅。
隻聽他繼續說着,卻又十分笃定:“就算他有妾室,他也決不會放任自己的孩子在外流離失所。”
謝千弦垂下頭,有些尴尬,尴尬之餘,亦有些歉疚,嗫嚅道:“那太傅為何…”
“我不知你是誰,”上官明睿搖搖頭,同時卻也十分堅定,“你很聰明,我不拆穿你,是因為我可以确定,你對殿下沒有威脅。”
頓了頓,他目光灼灼:“但我仍想知道,你為何要來到殿下身邊。”
謝千弦深吸一口氣,上官明睿與李建中是舊相識,他還是不能全然告知自己的身份,但起碼可以透露一點,這樣,就算蕭玄烨再不允許自己上朝,可看在上官明睿的面子上,他得答應。
他擡頭望向上官明睿,那李寒之的膽小怯懦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屬于麒麟才子的驕傲,喉間滾過一聲輕笑,震碎滿院寂靜…
“太傅可曾聽過,奇貨可居?”
奇貨可居…
上官明睿打量着這個年輕人,不知怎的,上一刻,這年輕人似乎還是個弱不禁風的書生,現下,一身素色布衣下卻透露出幾分攝人的貴氣,像個運籌帷幄,攪弄天下風雲的謀士。
“金麟躍海逐風途…”謝千弦似乎是在品嘗這句話,反笑問:“金鱗豈是池中物?”
“太傅相信殿下是王者之才,我也信,所以,我奉他為君,我要助他,一統天下,不在瀛國,而在九州!”
“我要做丞相,不是瀛國的丞相,是天下人的丞相!”
“太傅今日輔佐的是太子,來日要雕琢的是…”他忽然側身,衣袍無風自舞,刹那間裡,上官明睿看見年輕人眼底燃燒的星火,是焚盡九州的野望,他唇齒輕啟,吐出了四個字:“千古一帝!”
伴随着這個“帝”字的聲音出現,恍惚間,上官明睿似乎聽見了玉碎昆岡的轟鳴,帝,何謂帝?
管子曰,明一者皇,察道者帝,通德者王[1],連天下共主的周天子,都還隻是“王”啊。
對面的人細細盯着他,倘若這時謝千弦有一分的膽怯,上官明睿或許都不會相信他的能力擔得起他的這份野心,可謝千弦沒有。
他繼續試探:“你可知,上一個言奇貨可居的人,是何下場?”
謝千弦那一雙桃花眼裡毫無懼色,反倒添了幾分鋒芒,徐徐道:“前人賭輸,是因他們隻看得見一國方寸,我要的賭局,在天下。”
二人對峙良久,終于,上官明睿點點頭,像是認可了他,“你若是這麼說,我便明白了,隻是我要勸你,你若真想留在殿下身邊,奇貨可居這四個字,除你我二人外,不要再讓第三人知曉了,尤其是殿下。”
“小人明白的。”
送别太傅,天也黑透了,謝千弦像往常一般走去蕭玄烨的寝殿,走到門口,眼珠一轉,轉頭就走,一路上碰見了準備去伺候蕭玄烨就寝的侍女,往常他總是搶着表現,要自己做這些,而這一次,他徑直越過了這群人,回了自己的寝殿。
來太子府都快一月了,他自己的寝殿,他都還沒睡過一晚,晚上守着蕭玄烨,白日也守着他,他今日還這般誤會自己,是該冷落冷落他。
房内點着幾盞蠟燭,謝千弦随意翻着本書惬意的靠在榻上,書頁不時的翻動着,可他卻沒能看的進一個字,他心裡有某種期待,想知道蕭玄烨會是什麼反應。
而那邊,蕭玄烨眼見一隊侍女進來,卻沒有看見李寒之,他按捺住心中的不悅,在侍女做完了一切都還沒有看見李寒之時,他終于忍不住問:“李寒之呢?”
“回殿下,李先生,在西配殿。”
西配殿,也就是說,他回了自己的房間。
蕭玄烨“嗯”了聲,聽不出其中喜怒,侍女便隻能退下。
他孤身一人坐回榻上,望着這空蕩蕩的宮殿,瞥到了角落謝千弦安置的花草,明明才一個月,這處寝殿,好像處處都有了他留下的氣息。
思緒飄散中,他忽然望向自己的右手,他記得,謝千弦在這裡的第一個晚上,正好碰上自己的夢魇。
那隻手似乎到現在還殘存着他的溫度,他對自己忠心嗎?
好像是任誰也看得出來,可他的來曆,也一樣如楚離所說,是無憑無據。
在如此的掙紮中,蕭玄烨問自己,是否可以信任這個人?
不知過了多久,謝千弦聽得門外傳來一聲侍女的“太子殿下。”
他心裡一動,蕭玄烨果真是來了,不知怎麼,他心裡有些激動,卻側身吹滅了蠟燭。
門外的蕭玄烨剛要上前去敲門,就見屋裡燈火一暗,這明顯是故意的,蕭玄烨品出些幼稚,又無端覺得有趣,隻是漫不經心說了句:“既然狀元郎歇下了,上朝一事,就改日再議吧。”
屋内的謝千弦聽他這一句,笑出聲來,蕭玄烨還知道給自己找個台階下呢,但給了台階還不下,那可就是蠢了。
于是房門被打開,蕭玄烨看着那張臉,耷拉着腦袋,似乎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難受?”蕭玄烨輕聲問。
在他面前,謝千弦總是将李寒之的角色拿捏的恰到好處,這次也是一樣,他輕哼一聲,倔強道:“沒有。”
他本期待着,蕭玄烨會不會再說幾句好聽的,可他卻說:“不過是主子責怪幾句,還要主子來哄,我倒是沒見過你這般的奴才。”
一句調侃,李寒之卻當了真,弱弱問:“在殿下看來,我與其他奴才,是一樣的嗎?”
一抹銀灰灑下,映出他眼底一片澄明,在那片澄明中,蕭玄烨看見了他對自己的依賴,他時常在想,當初那一句愛慕,究竟是否有真情。
即使這些天的陪伴,他看似處處以自己為中心,誰看了都會覺得他是愛慕自己,都說當局者迷,可他卻異常清醒,在這份他表現出來的愛慕裡,他總是看不見自己想要的東西。
是順從,是交付…
“夜深了…”他最終隻說了這三字,“明日還要早朝,早點休息。”
謝千弦跟在他身後,像他自己說的,有台階不下,那是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