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王近與别的叔叔不同,他不以長輩自居,且熟悉孩童間的言語,王峙沒有兄弟,卻恍惚覺着王近就是自己的哥哥。
所以王峙總愛偷跑出去,找王近玩。
那時還開着酒肆,有一次王峙過去,店門關着,上面挂着個牌子:今日歡喜,錢足,不開業。
往常遇着這個情況,王峙肯定是獨昂哐哐叩門,喚王近出來。但這天不曉得是中了什麼邪,他竟一個翻牆,悄悄潛入。
正好一屁股跌坐在後院,夏日高長的草叢掩蓋了他的身軀,他在草後偷看,見碧姬站在秋千上,王近一手蕩起繩索,一手在後護着她。
秋千高高揚起,碧姬歡笑,重落下時,她回頭一望,探起脖子,吻上王近的唇。而王近着攬腰回吻她。
那時王岫已經出生,旁人都覺着這是王近和碧姬的晴天霹靂,應日日愁苦。但王峙每次去酒肆,卻都見着歡聲笑語,王岫雖然傻,但碧姬和王近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嫌棄和不耐煩,王近甚至去學習孩童的流行,不管王岫的智力有沒有好轉,一夫一妾都覺着開心。
王近同王峙說,他從未指望兒子智力超群,隻要王岫身子康健,能好好活着,他就已知足。
那時候王峙年幼,有一問一,問王近為何執意與琵琶女在一起,在一起後,又為何待她如此隆重?以至于全家都嫌棄他。
王近笑答,碧姬沒有什麼好,可隻有她入了自己的眼。至于琵琶女,隻不過剛剛好是她附屬的身份。她可以是琵琶女,也可以是公主,但這些都與入不入得了眼無關。
這答案聽進王峙心裡去。
再到後來,他年紀大了,所學所做,身邊的事物漸漸多起來,無瑕抽身,便與王近來往少了。再往後王近回家,王峙隔了三天,才抽得一空閑的夜晚去探望。流水涼亭,見王近立于亭中,孤身吹奏,那聲音高亢振奮,聽在耳中卻恍覺嗚嗚咽咽,冷月清箫。
王近察覺來人,轉過身子,注視王峙淡淡而笑。
兩人生疏太久,已是兩個世間的人。情還在,禮節還在,卻無共話可聊。
……
王峙想到這,心中忽然敲鐘般自問:裴愛入了他的眼嗎?
意難平究竟是什麼?
他側首去俯視裴愛,見她眼神悠悠,似乎已經走神了。
王峙喉頭滑動了下,道:“走了。還剩一房,今日應能拜訪完了。”
“喏。”
夫妻倆要拜訪的第三家,其實已算不得正規王家人——是王家嫁出去的嫡小姐,王瑰兒。
王瑰兒是王崇、王巍同父同母的幺妹妹,生得晚,比王崇小了整整十五歲。
及笄宴上鬧了笑話,難覓高門,最後下嫁祖家。
她的夫婿,是王崇同門師兄,年紀比王崇還長四歲。
因此王瑰兒出嫁時,兩個哥哥甚是痛心,尤其是王崇還流了眼淚,心覺委屈了妹妹。
王瑰兒嫁到祖家,一不讀書,二不擅女紅,能做什麼?
隻能生孩子。
四年生了三個孩子。
等她到二十幾歲,夫婿上戰場,一槍被北人戳死了。
王瑰兒年紀輕輕就成了寡婦。
祖家條件不好,她想帶着一兒兩女回家居住。
一開始沒被允許,王瑰兒哭着喊着要跳湖。王崇急着去攔,而王巍因為是那場戰役的主帥,心中有愧,更是直接跳入湖水,将她撈起。
兩個哥哥都同意了,加上還有親母蕭老夫人在,誰敢反對?
王瑰兒回了娘家,一住二十來年。
她花錢甚是大手,自己的吃穿用度,子女的吃穿用度,甚至兒子祖朗娶妻……全都是王家花的錢。
家業龐大,還養得起。
王瑰兒住得較遠,王峙一路走,一路簡單向裴愛講述。
聽到這裡,裴愛羨慕道:“單論兄妹情,幺婆真有兩個好哥哥,恩惠綿澤。”
王峙冷笑出聲。
他是不喜歡王瑰兒的,明明算是客,受着主人恩惠,卻總錯覺自己是主人。她回家後,先是排擠謝英,結果鬥不過,便轉而排擠何女郎,王巍對妹妹有愧疚心,信了謊話,打了何女郎。
可惜二房的家财還是沒到王瑰兒手上,王巍尚了公主,家中又來了個厲害的。
如今一房二房的主母,王瑰兒都動不得。
謝英和王道柔都叮囑過王峙:幺婆有謀家貪意,且不可動真情,不可交心。
至王瑰兒院落前,王峙将話轉述裴愛,叮囑她無論王瑰兒待會如何表現,且隻泛泛,依禮便可,不可當真。
裴愛應喏,擡起頭來看王瑰兒所住院落,巍峨參天,高樓不僅環宇,且樓與樓之間還有雲橋連接,比王家正堂都要恢弘。
應是宅中最金碧輝煌,也是耗資最多的所在。
王峙與裴愛向守衛禀明來意,很快被接進樓内。
王瑰兒坐在高階椅上,裴愛在下,對她行禮:“新婦特來拜見幺婆。這些都是我從家帶來的禮物,特意給幺婆買的。”
沖天應聲将禮箱呈上。
王瑰兒命人将箱打開,一眼掃過,旋即笑了:“魔奴,你與新婦成婚一場,就這點賀喜麼?”王瑰兒教育兩人,“尋常人家成親,都是禮多賞多,愈予愈發,讨個紅火。你們不懂,我們做長輩的不怪你。”
裴愛聽着,楞了一愣,才反應過來,王瑰兒嫌禮物薄了,想多要些。
她拜訪了三家,無論真情假意,這多讨的情況是第一回見,盡管強忍,臉上終究繃不住,流露出厭惡之色。
雖是一閃而過,王瑰兒卻眼尖捕捉到,旋即沖着王峙嗤笑裴愛:“魔奴,怎地你娶個家薄的新婦,就跟着小氣起來?”